《道德经》讲了什么?为什么它广受推崇?
我在知乎写了很多和《道德经》有关的东西。这一切都从这个回答开始:
.. _《道德经》讲了什么?为什么它广受推崇?: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0393827/answer/37391226
而我写那个回答之前,几乎没有怎么看过道德经。我是代表我们公司参加一个开源组织, 在给其他公司的同行讲我们的策略的时候,引用了几个《道德经》中的句子。作为一个 Unix世界的工程师,我的习惯是:当你解决一个专门问题的时候需要用通用的概念,就把 那个概念写成一个通用的库,再行引用。就好像Linus Torvalds找不到合适的给Linux Kernel用的版本管理工具,他会写一个通用的管理工具git,而不会写一个“专门针对Linux Kernel的版本管理工具”。同样,我要支持我们的XX标准组织战略,我不会写一个“针对XX 标准组织策略的《道德经》解读”,而是写一个通用的“《道德经》解读”。
有趣的是,写完那个解读后,我突然发现《道德经》的理论实在是相当的好用。它逻辑简 单,结论扎实,又直接为很多我们很难解释的问题建立了框架。所以顺着那个答案,我后 来又写了不少新的答案。最后还就着这个专栏,把全文逐字翻译了一次。这让我对这篇“论 文”有了更深的认识。现在如果你再问我这个问题:《道德经》讲了什么?我想我会有一个 更精准的描述。但我不打算更新那个答案了。老实说,那个答案还是能让不少没有兴趣的 人提起兴趣的。几年前如果我有现在的认识,我直接在那上面按现在的认识回答,估计接 受的人会少得多。《道德经》不难,但它很反直觉,所以很容易被误会,如果我一开始就 这样写,而我们一般人过滤信息的方式是:“只要反直觉就先第一轮过滤掉”,这样一来, 就没有人对这个主题感兴趣了。但我一直想重新“归纳”一次这个论文的“讲了什么”,所以 就有了你看到现在这个文档了。
《道德经》讲了什么?
我现在对“讲了什么”的精准回答是:《道德经》以国家领导者为例子,描述了作为领导者 的入门逻辑!
为了让我们现在的人更容易理解这个逻辑,我们先理解一下现代的“战略”和“战术”这两个 基本的概念: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断解决问题,每个问题都有一个目标,如果这个目标 用很短的时间,很少的资源就可以解决,我们把它称为“战术目标”。反之,如果这个目标 需要很长的时间,很多的资源,我们把它称为“战略目标”,为实现战术目标而制定的一系 列方法要点,称为战术。为实现战略目标而制定的一系列方法要点,称为战略。中国传统 文化中也有类似的所谓“道”和“术”的概念,也略有这个意思。
我们对别人的预期,来自对别人的“战略”和“战术”的认识。一个人如果在做事中的“方法要 点”是“损人不利己”,我们会由此产生对这个人的评判,比如,我们会判断:“这是个坏人” 。这种评判会成为我们自己战略和战术的一部分,让我们产生“这是坏人,不要和他合作” 这样的战略或者战术。
所以,我们产生对人的“好”,“坏”,“有德”,“无德”,“仁义”,“邪恶”,都是对人的战略 和战术的一个总结和判断。也就是说,我们是通过“概念”,也就是一个“名字”来对复杂的 现实进行抽象的。
这些是现代的概念。对应到《道德经》中,所有的评判用语,都称为“名”,有 无 相 生 , 难 易 相 成 , 长 短 相 形 ,高 下 相 倾 , 音 声 相 和 , 前 后 相 随,这些 都是名。而“名”和“事实”的差距,用“道”来做对比。当我们定义(使用)一个名字的时候 ,如果我们认为这个名的总结跟事实有差距,我们就说它不“合道”,表示它偏离了事实或 者实际情况。特别地,当我们讨论战略的时候,我们希望我们的战略和未来的实际发展一 致,所以合道通常就表示我们的是否可以和未来现实的发展一致了 [1]_。
评判有时针对战略,有时针对战术。在《道德经》中,对战略的评判,用“上”,“大”这些 词语来标识。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上德不德”。就是说,针对战略的“德”,在战术上看起 来是不德的。你看到一个人倒卧在雪中,连忙上去扶起他来,喂他吃喝,好生照顾他,这 是一种“德”,而且很直接。但如果你是国家的领导人,你就不能做这个事情,这个国家可 能有100万人等着你的决策来救命,你多花一分钟去讨论国家政策,救的人远远多于你眼前 救的这一个。你看起来没有救这个人,是“不德”,但你解决更多人的问题,你就是德。你 不去解决这些“更多人”的问题,对那100万人就是不德,两者相抵,你还是“不德”。
这和真假无关。俗世的电影(比如大部分的美国英雄片)把那些上德没有做好的人做的下 德演成“虚伪”,俗人也有这个误区(比如“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仿佛上德和下德是 可以统一的,但实际上不是。你不是神,在你的“主业”上,你基本上只能二选一。你当领 导,可以调动比一般人更多的资源,你追求下德,用10万人的利益去讨好100人,当然可以 做到“很有德(的样子)”,但你对那10万人,就是失德。
用更多的资源去讨好少数人,你能得到更强烈的“名”(对比一下:用10万块去给女朋友求 婚,和用10万块给一万人扶贫,那个能造成轰动效应?),但“名”上的强烈,并非“道”上 的强烈。
所以,战略的德,和战术的德,是不同的。所谓,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简单的战术 组合变成战略,量变成为质变,就会反直觉。作为操作战略的领导人,如果追求了战术的 评判,在战略上就会失败。
这个问题的要害在什么地方呢?老子很敏锐地指出,这是“抽象”引起的“信息损失”导致的 。一个人做了很多事,决策逻辑非常复杂,但我们不可能基于那么复杂的信息进行决策, 所以我们希望用很简单的概念去评判他,比如,“好”,“坏”,“善良”,“邪恶”等等。但其 实这个抽象的概念是有损失的,并不能完全正确地描述这个人。在战术的时候,我们大体 还能保持相对正确,到了战略的时候,就很难了。我们以为我们用“下德”去判断“上德”, 虽然有损失,但大方向至少应该没有错的,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上德”和“下德”根本是 反的。
老子指出了这里的根本问题,就是“有”和“无”,我们在“捕捉”概念的时候,是基于“问题” 来的。我们说“妈妈真好”,是基于“妈妈现在给我买了冰棍吃”,而不是“妈妈每天养着我” 。“不出问题”的事情,通常是不会被“抽象成‘名’”的。同样,在一个单位中,如果某个部 门从来不出问题,这个部门是不会被人注意的,只有那些救火部门,每天都弄得鸡飞狗跳 ,人们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战术的名用于战略判断,就会错。
天地不仁。一旦你开始判断所谓善(好)和不善,你就已经掉到“名”的陷阱中了。你想强 调好和不好,就会用力强化这个对比,但这个对比再强烈,你的事情还是没有进展。你要 得到真正的好(上德),你就不能爱突出你的好的东西,而是想办法让这个对比消失,把 集体推进到合道、无名、得一的状态。这时你的问题才真的解决了。张三把饭让给李四吃 ,张三是个好人,李四是好人的资本(没有李四突不出张三的好,这里制造了利益)。真 正的领导者是让大家都聚焦工作,饭都吃饱了,这时张三再把饭让给李四吃,就是矫情,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神经病。这时“张三的好”这个名就消失了,这时只有系统的“合道”,没 有个人的“德”、“仁”、“义”和“礼”了。这个问题没有了左右,所以就“得一”了。天不得一 ,就是天有事,地不得一,就是地不济。我们能相对稳定地活在这个天地中,是因为天地 现在的状态就是“一”,没有左,也没有右。
所以,作为领导者,不能注意“名”的“正”和“反”,而必须关注“名”的“有”和“无”。领导者 入门第一课:看问题不看左右,只看有无。有问题解决问题,没有问题不要制造问题。这 就叫“虚心实腹”,也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思想核心 。
所以高明的领导者总是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扔无敌。这就是不执着问题本身。我要 打败敌人,首先考虑不是如何打败,而是怎么可以不用打,抓住问题的源头。这样的思考 模型,就叫“食母”。
所以,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最高明的解决问 题的方法是让问题不需要解决。
把负责的整个组织看作是一个整体,减少引起冲突的名,这个组织就会发展,所以,要做 的是让“万物芸芸,各归其根”,每个人做好自己,追求好自己的东西,就是这个组织整体 上最好的状态:每个人想要什么,在和别人平衡之后,都得到了,夫复何求?为什么所有 人都得追着一个位置去?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当皇帝,每个人都要当科学家,每个人都要当 圣母?每个人都是皇帝科学家圣母的组织会好吗,每个人都当皇帝科学家圣母这些人都高 兴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和喜好,让他们回到自己本来的欲望和喜好上就可以了,不 需要都追同一个“名”,不需要比一比谁比谁好。
理解这个逻辑,我们就可以理解具体什么是道德经中的“德”了:所谓德,就是你的战略成 功的机会有多大。你制定一个策略:先读书,然后考大学,然后找份好工作,生活变好。 这个可能性比较高(相对我后面要举的例子来说),这个德就比较高。你制定另一个策略 ,先练钢琴,然后练成世界顶尖的钢琴师,生活变好。这策略的德就低了,因为读好书, 找份工作,然后生活变好的人还是比较多的,但成为世界顶尖钢琴师,这个就少多了。如 果你的策略是:每天买张彩票,等到中奖那天,生活就变好了。这个德就很低了。如果你 的策略是每天抽烟喝酒鬼混,希望有一天正好奥巴马掉沟里,你把他救上来,从此走上人 生巅峰。这就没德了。
我这里是比喻,道德经中的德,更多是指国家、组织本身的存亡和发展(但不影响你对比 使用)。好的领导者,无论是自己,还是组织,都避免依赖很难发生的事情。这样就是德 高。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你的努力是这其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保险。真正保险的是,没有人讨论你盈不盈,锐不锐 ,金玉多少。你想吃饭有饭吃,想花钱有钱花,但没有人觉得你有钱。你做一个项目,按 部就班,先设计,再开发,再测试,出来一个问题没有,这个就是德高。反过来,你做一 个项目:设计的时候牛逼哄哄:“提前一个月完成设计”;开发的时候牛逼哄哄:“没有测试 就通过了验收”;使用的时候也牛逼哄哄:“开发组每天工作在客户一线解决问题,每天工 作到凌晨两点,李总病了都没有退下火线”……这毫无意义。所以君子处其厚,而不居其薄。 德高而无名。
这个道理非常简单,但不独立提出来,一进入每个具体的事情,面对那件事情的“名”,我 们很容易就晕菜了。因为我们要解决问题,就得拿它的名出来讨论,但我们的目的,却是 把这个名搞“无”,这天然反直觉。这就是道德经“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 行”的原因。这类似你对着镜子给自己脸上画东西,镜子左边是你现实的右边,你必须反着 去理解你看到的东西(名),理智必须超过观感。所以,你知道是知道,但做起来还是会 反过来。
为什么道德经广受推崇?如果你真的看得懂,它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分析“集体问题”的模型 ,你看问题会非常准确,换句话说,这个决策模型非常容易“合道”,所以它广受推崇。又 因为它广受推崇,就有很多“名的寄生虫”(我在这个专栏中简称“神棍”,“神棍”不一定信 神。拜道德经的也不见得懂道德经的理论。有拱壁而先驷马,这是仪式,不如坐进此道) 过来“依附”,尝试把这个“名”纳为己有。这增加了它的传播范围,但我们都知道,《道德 经》的高明和和得以广泛传播,在于它的自身,而不是因为这些神棍,神棍只能依附,依 附是他们的生存能力。但被依附者本身的能力不存在了,依附者只会依附下一个被依附者 。
特别补充一句,“合道”是最优解,不是完美解。如果你知道明天的彩票号码,你今天买了 ,这是完美。但你不知道,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知道,你只知道中奖的几率很低,你选择不 去买彩票,这才是“合道”。“合道”是把“缺乏信息”计算在内的。所以知不知,也上,不知 知,确实是病,但只要你能病病,也是可以不病的。追求全知,又无法做到全知(本来就 不可能),这不是合道。
说到底,“道”从现在的样子变成未来的样子,总是一个综合的结果,而我们用名来讨论, 永远都不可能描述所有的要素,我们只是在选择最突出的名来做决策而已。我们以为我们 的逻辑很坚挺,实际上逻辑永远都是不坚挺的。1+1=2看起来很坚挺,但1+1在现实中根本 就不存在。
以上是《道德经》的基本概念,这就是“道”的道理。基于这个基本概念,要把策略落地。 涉及到领导者个人应该怎么做的问题。这就是“德”的策略了。这是个从整体战略到领导者 的个人战术落地的方法问题。
我们前面已经看到了,领导者不能自己去求德,你自己去求德,就是对组织的失德。自己 求德,就是离开领导者的本职工作了,而这个工作又是必须的,你离开这个本职工作,就 是失德。所以,领导者首先一条:先完成本职工作,然后才能去做求德的事情(对于非常 大的组织来说,基本上就是不要干这些事情了)。这就是“无为”。10000人的生产线的效率 来自每个工人的效率,只要这10000人在工作(归根,实腹),工厂就会发展。把厂长加进 去不会让生产线的效率提高,厂长解决掉货源,分配,福利这些问题(甚至这些工作都不 用自己干,只要能保证有人干,厂长也可以不干。这叫“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厂长要 事成,而不是“这是我干的”的名。厂长是第一推动力,而不是拿着名不放),这个组织才 会幸福,厂长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天天加班在生产线上,工人天天内斗,游行,这个组 织就不会好。这是“有为”,“有为”很危险,要首先警惕这种行为。回到你的本职工作上。
但明显的“有为”和“无为”,也会制造“名”,因为名是因为“不同”而制造出来的。如果“无为 ”和“好”关联起来了,人们就会去追求“无为”,而不是“无为”这件事本身了。所以,“无为” 不是可以看出来的“无为”,“无为”是无所不为,是和其光,同其尘,没有什么特别,别人 干什么你也干什么,别人觉得你应该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反正不明显。这就叫“袭明”(把“ 明”遮盖起来),但背后你是有目标的,你一直在控制着,不让大家变成互相在争名,而是 回归自己本来的目的(归根),然后最终互相平衡以后,都可以努力为组织服务。整个组 织发展了,大部分人的问题就解决了,组织本身在争资源而不输出,资源也不会增加,最 后就是一起死,这个组织就“失道”了。这样的考虑模型,就叫“要妙”。袭明要妙!表面看 不出来,里面一直在关注着发展,并让整个组织不要被概念左右,专心在核心问题上。这 种策略,就叫“虚心实腹”。(虚心实腹,就是整个集体都不求名。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 层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一直都要九层之台,千里之行(的名),你就一步 都迈不出去。)
所以,“无为”这种策略,不能有模式,不能被看出来。所以合道的人的行为总是不是你想 象的那个样子的(“不肖”)。唯大故不肖,若肖,不久矣!( [2]_ )唯一能评判一个“无 为”策略的好坏的方法,要不就真的内行,要不就只能看结果了。
为了实现让整个组织发挥活力,配合“无为”的战略,就是“不争”,“争”指的是“争名”。明 天去广州坐车好还是坐飞机好?A说坐车好,B心底同意。但同意了,最后这件事情做成了 ,就是A的决策功劳。B一点好处都没有,B就有了反对A的动力(其实很多企业,单位,组 织里面,人和人的争,都是这个问题,古今中外,毫无例外,这是人性)。但A和B在这个 问题上争,对解决整个事情一点好处没有(违反“虚心实腹”的战略),所以,如果B是领导 者,B不能去争这个东西。那B的心法应该是什么?那就是“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上仁为之而 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如果真没事,做得好, 不用干是最好的,上德。有时干点大家都温暖的好事,增加正能量,这是没事找事,但毕 竟是好事,这也可以,上仁。到真有事了,就解决有事那个问题,义不容辞,这是上义。 那上等的礼呢?就是准备干点什么“有名”的事情了,发现没有必要,主动放弃这个“名”, 不去争了,这是上礼。上礼无礼。
所以作为领导者,如果A已经说了正确的事情了,把这个名让给人家,去追求义不容辞的上 义,去追求可以让组织无事的“上仁”和“上德”,这样组织就会好。你就有机会“待到山花烂 漫时,她在丛中笑”。否则,你要不变成污泥,要不变成种在污泥中的白莲花,最多自己感 动自己。
无为不争,是让组织发挥动力的基础方法,领导者对比整个团队,永远都是孤家寡人。领 导者去“争”,结果就是整个组织互相都在争。所以领导者唯一可以做的是有意识地通过“让 ”,来控制这个系统。所以“弱者道之用”。领导者让一个位置出来,让一个名出来,就会有 人去填它,控制让什么进来,就控制了系统的运动。领导比下属还能干,下属还干什么? 怎么努力?“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柔弱胜刚强”,退的一方才是控制(主动)者, 柔弱者生之徒,刚强者死之徒。这种事情不但发生在领导和下属之间,还发生在任何互相 合作者之间。
这种思路,用意象来总结,就是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想象水倒入一个石头 堆,有石头的地方水都躲开了,没有石头肯去,或者石头间互相顶着无法进去的地方,水 来填满,整个组织处处有人考虑到,无懈可击,组织强大,每个人都强大。对领导者来说 ,总做没有名的事情,处众人之所恶,这是“上善”。上善者填补组织的所有漏洞,而不是 在每件本来就有人去干的事情上去争名。
但还是那句话,唯我道大故不肖,若肖,不久矣。所以,表面的刚强者不见得是刚强者, 我们要从组织上看,领导者有没有能力让自己的组织张牙舞爪,在正事上奋进。只要团队 的大部分人可以强,他个人如何表现,强还是不强,那都是假象。这个都不能用名来总结 ,一旦总结就成了“名”,就离开道了,所以善为道者,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 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你认为他是水,他又 像冰;你说他清,他又好像浊;你说他好,他也不好,你说他不好,他也好;你说他重要 ,好像没有他也行,你真的要离开他,你又觉得没底……这才是无名的境界——做了你都不知 道,你归纳不出来。但这个事情本身,也不是它的目的。所以你只能意会,无论用什么语 言,都无法实际形容,因为语言本来就是“名”,一细化,就强调到名上,离开那个“道”了 。
(补充一句:很多人都问我“我不是领导者,那《道德经》是不是对我就没有用了?”——你 不是领导者,也需要有一个模型看懂领导者对吗?《道德经》教会你看懂,一个被评价“很 厉害”的领导,其实并不厉害,厉害(上厉害:))的领导看起来都是不厉害的,你要看懂 厉害的领导,要看懂的是他的事,而不是看他的“名”。更不要说,你其实永远都是你自己 的领导,你免不了要做一个重大的战略决策:这一生怎么过?)
所以,说到底,别看人人提建议的时候说得头头是道,很有“道理”,其实本质并不复杂, 就是“乐与饵,过客止”这么简单。只不过为了要利益(利益可以是钱,权,名,以及任何 个人追求)把它说通而已。这些都是“学”,对于领导者来说,“绝学无忧”,不要听他们这 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好好食母,(食母就是抓产生名的原因,而不是控制问题的结果。) ,搞清楚他们想要什么利益,尽量让每个人都得到自己的利益,他们这些道理就自动消失 了。你和他们讲“道理”?这些人就不是讲道理的好吧。
最后就是决策三原则了,我在这里介绍了这个概念:怎么确定道。慈,俭,不为天下先。 这本质是全部精力放到目标上,忽略所有名的影响,计算用最小的力量直捣黄龙。不要看 到一个问题,就兴高采烈就想着去解决(其实很可能看中的是背后那个名),而要看这个 问题是什么引起的,解决掉引起那个问题的问题,而不要去解决眼前的问题。“众人熙熙, 如享太牢,如春登台”,看见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而你应“如婴儿之未孩,傫傫兮, 若无所归”,没有必要急着决策,而是“我独顽且鄙,而贵食母”,你的策略是原来怎么弄还 是怎么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目标还是向着原来的目标,“要妙”是在私下决策,要“袭明 ”,下面的方向都改了,表面都是看不出来的,不要轻易被表相左右。要稳!君子终日行不 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所有力量都用于解决问题,这个问题就会(或者说有可能)消失,就没有了名的左右(好 坏,长短),就“归一(得一)”了,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得一就回到无名的状态了 。都吃好了,就没有谁吃得好谁吃得坏一说,无名的状态,就是“德”的状态,世间万物, 都尊道而贵德,是因为,没有问题的东西,它“存在”下来了,死去的是左和右,好和坏, 是和非。
一个问题,还有左和右的时候,就是还没有解决的状态,只有得一这个问题才解决了,你 才有机会和精力去解决更高一层的问题。组织只有不断追求无名,才是在成长,否则就是 在做布朗运动。
一个项目,还在争论方案A好还是方案B好,显然这个问题还没有解决,根本不讨论这个方 案,而是在解决另一个问题,这个方案A,B的问题才是解决了,否则你肯定还在AB的问题 上原地踏步。但AB的问题是要真的解决了,这个名字才会得一,否则只会换一个名字继续 争吵。关注AB问题本身的解决,就是实腹。
这些东西,对个人来说,统统反直觉,所以才说它是领导者的入门课程。更大的压力是, 你辛辛苦苦做完这些工作了,大家团结了,组织向好发展了,但为了这个团结,必然有人 受到伤害。和大怨,必有余怨,这个余怨谁负责背?你自己!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 不祥,是为天下王。你不背,就和不了。所以,求名的,就不要指望是个好领导。有名就失 道,求道就失名。天使还是魔鬼,你自己挑。
对谋士来说,做决策A,救3个,死7个。做决策B,救7个,死3个。谋士是打死不肯选一个 决策的,只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对领导者来说,没得选,只能选B。那7个是不会被提出来 的(解决的问题就无名),但那3个死掉的垢,是要决策者背的,领导不背,这个组织还是 要承担这个垢(甚至死得更多)。上德无名,下德无德。反者道之动。这是很直接的。如 果你把心全部放到现实上(道),名的性质在你面前就变得清清楚楚了,很多人看不懂道 德经,因为你的心还全部在名上,透不过去呢,我原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事情,但见的人多 了,才发现,这对很多人来说,完全不可逾越。背垢是“领导”这个名字被定义的原因:怎 么理解“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道德经》是一首“无名者之歌”。但它成为一首歌,本身就不“袭明”,所以现实比它的描 述残酷得多。在《道德经》中你还能看到“上德”,在现实中,“上德”是“变成自己讨厌的人 ”。关键在于,“变成自己讨厌的人”有时是“上德”,有时干脆“你就是令人讨厌”。没有任何 “名”(包括你自己脑子中的名),这不是一般的脑力可以简单做到的。
圣人之道,善贷且成。亲爱的读者,您是要“不贷”的名,还是要“成”这个事?您想好了吗 ?你想好了,也不用告诉我。信不足焉,有不信焉。一个事情是否合道,你自己知道,不 在于你口头上怎么说。我说得对不对,现实会告诉你,不用来问我。圣人之道,功成身退 ,百姓皆谓“我自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风一样越过大地,却不带起一丝尘土。得到 的,只有你的心。证明你活过的,也只有你的心。
对此,《道德经》也有一个非常漂亮的表述,就是伴随着上善若水后面那段话:上善若水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所恶,故几於道矣。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 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
践行《道德经》心法的圣人的心态是,找一个容易发力的位置(或者切换到容易发力的位 置上),心里保持着方向(目标),不得罪人,有信用(这两句听起来很“市烩”,但请从 前面的讨论中理解它的意思。它的核心其实是维持逻辑链的稳定,也就是后面一句所表述 目标的方法问题),政治追求稳定,具体做事的时候聚焦到事情本身怎么去做(战术就是 战术,不再纠缠战略),发力时考虑时机(如同冲浪,等波峰来滑)。整个过程不需要说 服任何人,都是对环境的判断和自己的选择,能做就做了,不能做就接受它,不需要说服 人,也不需要说服自己,就没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了。
我觉得这是做大事的人真正的风度。在“俗人”眼中,世界是运动的,是活的,“我”是死的 ,我要不断批评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按我的方向去走;而在“圣人”眼中,这个世界是死的 ,而“我”是活的,我只不过要按我的意欲走过去。这就叫“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以无有入无间”。如此而已。
《道德经》这个“名”很快就要被我用坏了,我觉得我基本上已经摸清楚这里面的逻辑了, 以后有精力多看几本数据中心建设的书,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再花力气了,这个专栏以这篇 结束,不会再更新了,也不会回答任何相关问题了。大家都散了吧,也不要来讨论了。各 归其根,吾以观复。在哪里开始,我们在那里结束。
谨以此文感谢这几年来参与的讨论的读者给我提供的思路,让我想明白了很多问题,祝好 。
脚注:
.. [1] 道的定义
关于“道”的定义,我多说两句题外话。我觉得提出“道”的概念,很早地体现了相当高级的“ 科学精神”。我说的“科学精神”包括两个要点,第一是“现实是第一位的”,无论你的理论如 何,你必须解释现实,要找到背后的理由。道说的就是现实(但微妙的地方是,道不光指 看到的事实,还指“预判的事实”。科学同样如此,科学通过重复和分析过去的现实,预判 未来的现实)。第二,《道德经》中对“道”的定义,很具有现代科学发展后的概念发展理 念。它是通过:观感是这样的-->意味着某某看不见的东西存在-->根据它对看得见的东西 的影响-->我们可以定义“它”本身是怎么样的-->但并不表示“它”就必须存在。考虑一下, 现代科学的概念到了今天,光,热,黑洞,原子结构……是不是基本上都是这样的?这么高 级的定义方法,别说古代了,现代都能引出一堆民科,神棍来。这些东西都是反直觉的, 没有对“现实反馈”的正确理解,这些人连想象都不会想象。
更多的说明,参考 [3]_
.. [2] 关于道德经的递归属性
《道德经》具有递归的特性,所以,描述出来的东西肯定不是全部的意思,需要读者自己 能“递归”理解。比如,我给你解释说,操作战略就不应该聚焦细节,但实际上一个操作战 略的人如果失去了战术敏感,他的判断可能是错的。我说正事需要聚焦战略,不表示你就 可以完全不管战术,或者认为管战术就错的。所以说《道德经》一定要内行才能理解,仅 从字面上死理解,永远都是被在一个小概念上循环递归,死在这个上面。
又比如,有人会觉得《道德经》的概念更强调个人主动性,而不关心“制度”。但这个还是 不顾现实,希望强行归类去理解《道德经》了。道德经的心法永远是“现实已经如此,我可 以如何?”,这个“我可以如何”,包括选择“建立制度”,还是选择“改变制度”。“制度”并非 万能的,否则就不会存在“推翻旧制度”这种“选择”了。“制度”是一种固化的方法,固化的 方法可以提高效率,但当高效率带来了发展,改变了环境,它就成为你必须对抗的对象了 。《道德经》是站在这个层面讨论问题的。
.. [3] 为什么道命名为“道”
对于为什么老子用了“道”这个名字,我用下面这个图来帮助读者理解:
.. figure:: _static/道.svg :alt: 道的意向
图里面那条曲线比喻真实的“道”,用直线和小圆圈标识的是我们脑子中的思考(思考永远 只能捕获道的一个抽象,参考这个系列:气和深度学习1:综述),是粗糙的,生硬的(思 考永远都是这样的,有人认为1+1=2很确定,却没有注意到,1+1是我们脑子里的抽象,现 实中根本不存在1+1这个事实,现实的所有变化,都是综合结果),我们希望捕获“道”,从 而改变现实,达成目标,那就需要我们基于“道”的规律考虑我们的战略,因为我们能操纵 的事实非常有限。
而发现道的规律,是和真正的“神”对话,我们和真正的“神”(事实)对话,而不和别人或 者自己解释的“神”对话,就是修道。修道者,合于道。求名者,惘于名。惘于名而还想去 教人的,我称之为“神棍”,“神棍者”,偷天之名以为己用——这本身,也是道。
换句话说,“名”也是“道”,只是它不是全部的道。“名”在很多问题中,它的本质是利益分 配。生产线生产了100个手机,张三说,这是我“生产的”,这和生产100台手机没有任何关 系,他关注的是:“这个‘果’,和我有关系”,他是要这个‘果’的利益分成。李四说,“这些 手机是我测试的”,这同样和这些手机没有关系,他也是要这个手机的“利益分成”,同样, 王五说“这是我销售的”,赵六说“这是我管理的”,钱七说“这是我整理的财务”,这些都和“ 得到100台手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对于生产手机来说,这就是名,是来分功的。
反着理解,这些手机发生了10个质量事故,张三说,“这不是我的错,别人测试不够认真” ,李四说,“这是测试工期投得不够,工期定得不合理导致的”,赵六说,“工期不合理是销 售对市场的估计不合理导致的”,王五说,“……”,这也是名,这是来“推垢”的。
而圣人知道,如果你想达成你的目标,就不要被这些“学”左右了你的判断,这些家伙不过 就是要拿自己的利益,丢开这些“学”,直接做利益分配,让大家尽快回到生产,测试,销 售,管理和财务的事本身上去,就有机会实现你的目标。否则,你就只能在“学”里面打转 。这就是为什么修道的人“不讲道理”,而“讲结果”。——“道理”会导致信息丢失!
至于那些只会求名的,就别来想那么多“道”的东西了,你就拼出身和运气就好了。“修道者 ”,先去做事,少来这里“讲道理”。
[4] 玄的辨识
关于“玄”这个概念,我没有办法放在原文中解释,但这个对于理解道德经的战略非常有用 ,我在这里单独解释一下。
道德经原文对玄的定义很清楚了,玄就是“有”和“无”,很多人会觉得:“有无”都让你说了 ,这个概念的意义是什么?实际上,这个概念定以后,道德经根本就没有使用过,那为什 么要定义它?觉得有两种可能:
道德经原文有丢失,把对这个定义的引用丢失了老子一开始准备使用它,觉得它非常 有用,但后面讨论的复杂度太高,只好放弃了。
作为一个软件架构师,我认为第二个可能性更高,因为它太接近我平时工作的模 型了。
玄是有和无,这个定义是有价值的。因为有了玄,就有了名,这是用来处理“不知”的。比 如你要从深圳去北京,你决定开车去,中间要花多少钱呢?要走多久呢?这些对你来说都 是未知。这个部分你打算赌,你觉得无论如何你都能解决。这种情况下,这个未知部分必 须要做好准备,它里面的问题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但这是你的一个关注点(妙),你 在做策略的时候比如要放一个关注点在这里。这里描述出来即不是一个有,也不是一个无 。它可能是有,也可能是无。这个东西,我们就称为“玄”。这个概念对做战略的人来说, 真真切切存在,但你要说给你举例子,这又不是道德经本身的范围。这样,这个定义就变 成只有定义,没有引用了。软件的第一个版本,常常有不使用的变量定义在其中,原因也 在这里,软件的第一个版本,常常就是架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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