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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者道之用——谈技术工作中的守弱问题
本文从那个性能分析的系列中暂时抽出来一下,发表一下感想,谈谈技术团队的互相协助 问题。
道德经的模型我在这里总结抽象过一次:老子哲学思想的精髓是什么? - in nek 的回答 。那里是从类似“哲学”思考这个角度来总结的。这里我再从工作实践的角度来抽象一次。
“名”是个非常强大的东西,它不但用于交流,还用于思考,它直接影响你的决策模型。但 名并不是事实,我们很容易会被名掩盖了对事实的认识和判断。
人的思考除了有“名”这个缺陷,其实还有“实时性”这个缺陷,很多东西轮不到你面面俱到 地进行穷举,所以我们才有“守”这个概念。“守”的意思,是说,你在决策的最后一刻,你 能使用的最后几个逻辑要素。
你把什么作为你瞬时决策的依据?
这个在战略阶段你的决策和在战术阶段你的决策依据是不同的。比如你要从城东家里到城 西,在家里研究地图的时候,可能你的判断是出门先往东,然后在2公里处掉头,再往西直 达目的地。这个分析作为你出门以后守的一个条件,就是“出门后一定不能直接往西,要先 去东边的绕过西边的屏障以后才往西”。
而你不研究地图就出门,很可能你出来就直接奔西边去(这时你守的只有方向),结果发 现前面是个工地,你根本走不过去,你就只能回头,可能走更长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甚 至到不了目的地。
但如果你研究了地图,但你出门的时候往东的路在堵车,你又知道往西的路修通的可能性 接近0,你就可能可以考虑往北去,辗转走到掉头的路口,继续向西去。我们解决具体的问 题总是在战术上,战术最大。但如果你事前可以准备,战略可以为战术提供无与伦比的帮 助。人的思考深度,比的正是你可以在视觉上拉高多少来看整个问题的逻辑。
这就是战略的作用。战略“守”的东西,和“战术”守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战略是经过一些研 究,把一些在战术中要“守”的东西贯彻给战术,加大战术成功的筹码。
这种东西在工作中无处不在。我们写完设计文档就要Review,Review的目的是别人给你提 意见,你想避免犯错误。但直觉上我们听到意见又会很不爽。如果在战略上考虑过这个问 题,你就会在Review中就守一个原则“意见其实是越多越好,别人是来帮我的”,但如果如 果你顺应自己的眼前观感,你就会本能拒绝别人给你的Review意见,当作是一种挑事了。
这就是为什么反者道之动。因为构架决策基本上都是和战术相反的,如果战术层面就能搞 定的东西,根本不需要构架决策干什么事。你在家里研究去城西的战略,会加入“走人行道 ”这一条吗?不会,因为那是战术层面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你去“守”。那是你在战术阶段本 来就会守的东西,浪费在战略阶段毫无意义。
道德经是帝王之术(不是小人眼中那种只想荣华富贵,妻妾成群,驾驭下属,得点个人小 便宜的所谓的“帝王之术”,而是真正把要成事的领导者的艺术),它的战略决策思路是, 无论你想干什么,首先的工作是让布朗运动变成有向运动。因为我们首先要承认,“我”, 个人在成事上几乎作用可以忽略。就算你当了总裁,当了皇帝,你让你手下的员工都不要 领工资,让身边的大臣统统自杀,你看看行不行?集体是个平衡系统,力量在集体本身上 ,而不是在你个人身上。你做的是系统的平衡,不是取代集体去努力。集体中的每个个体 都有一个动力,他们互相作用,变成“热”(布朗运动就是热),而你的工作是把热能变成 动能,把这个集体移动到你想他们去的那个位置上。
而要让集体形成力量,他们必须能够匹配起来,我们看看这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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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和人之间都是这种突出的形状,他们是不可能匹配的,你得让不同的性格,不同目 标的人在一定的外力下,匹配在一起,像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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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其实这样也是不够的,因为这表面看来匹配了,但看他们的细节,他们仍是有 分歧的,比如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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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和人沟通,不熟的时候还是好朋友,住到一起就成了仇敌了。或者某人 是总统候选人的时候你很喜欢他,当了总统你就恨他了。
细节需要打磨才能最后匹配。一个集体要实现非布朗运动,就要通过一定的动力,把非主 目标的动力分量平衡掉,剩下进步的动力。圣人的工作,不是提供集体前进的动力,而是 提供让细节匹配的力量。进步的动力是集体本身的,不是圣人的。这就是无为。不提供集 体前进的动力就是无为。所以构架师的工作不是写代码,而是让大家可以好好写代码和进 行配合,实现系统的成功,如果构架师把“写代码”作为“守”的目标,这个架构师就离开进 行战略引路的工作职责了。
好了,现在我们再理解一下为什么要不争。圣人需要为天下溪,为集体积累一点一滴的力 量,把集体的力量释放出来,变成洪水,如果圣人自己就去和个体的力量对抗,这个集体 哪里有什么力量?真正的圣人,是要让这个集体中的每个个体在目标方向去张牙舞爪,在 偏离的力量上让他们互相平衡,实现匹配,类似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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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圣人跑出来秀存在感,就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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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变成新一轮的布朗运动,只是产生热,目标就不可能达成的。所以,君子不欲碌碌如 玉,不求落落如石。
这是道德经整个战略的基础。理解这个基础,我们现在可以谈一下个人战略上的"守弱"。 道德经说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这个策略的背后的考虑是什么呢?
我练形意拳的时候,有一个心法学会以后,经过一定练习,对整个技术水平有很大提升的 ,那就是:守中节。中节,对于整个手臂来说,就是前臂。我们无论防守还是攻击,手( 拳头的位置)的距离是最长的,前臂相对来说更短。所以,我们下意识是守在稍节,就是 手上,这就是守强,但我们不守强,我们守弱,解决问题的时候,总首先用前臂来进攻和 防守,这个结果是,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手(拳头)永远都会突出去,都会成为对方的 威胁。这就是守弱的作用,因为强就是强,强是不需要守的,强会自动发挥作用。强是已 经解决的问题,守要守在还没有解决的问题上。你要去城西,别人没有自行车,你有,你 要解决的问题是好好看路,骑这么快,会撞着人的,而不是老想着:我噻,我有自行车耶 ,看到没有?我有自行车耶……这于解决问题有何收益?忘掉强,守着弱,你就一直走在向 前的路上,这就叫夫唯不居,所以不去。
这就是战略上的守弱原则。你爸是李刚,你吃个饭把李刚抬出来,上个厕所又把李刚抬出 来,转眼李刚进去了,你也进去了。所以,我们取弱不取强,让弱变成强,这样你才是安 全的。
我突然想起来谈这个,涉及到前一篇博文,那个Cache Invalidation引起的性能下降的问 题,我和相关硬件的设计人员交流过多次,发现他们经常很容易守强,他们总是说,"这个 东西表现出来就是巴拉巴拉,其他东西你不用管",其实根本就不是不用管,因为在那个模 型中,他们根本就保证不了性能,如果软件不考虑他们的这个要素,他们根本就保证不了 性能输出。他们坚持(守)在不能作为可靠依靠的"外面",而不是他们真正有信心的"里面 "。这样整个交流就失败了。其实不光做硬件的人会这样,很多软件工程师,也会把自己的 一亩三分地看得非常神圣,在外面加上一层厚厚的保护壳,抽象一个非常粗糙的外部接口 ,希望把自己保护在里面,这样是实现不了团结和竞争力的。很多人守强,也是因为对自 己缺乏自信,不想漏怯。所以拼命用各种自己没有信心的概念来“武装”自己,让自己看起 来很强大,却不知道自己最强大的正是你自己看起来最弱的部分。我不懂Linux的 driver-bus-device模型,但我确切知道我写driver的probe函数的时候是有人传给我一个 struct device来知会我中断和IO的位置在哪里的。这一点上我有坚定的信心。这就是守弱 。我对driver-bus-device模型有粗浅的认识,这个可以作为我讨论的基础,但我在别人的 有道理的意见上不会刻意坚持(特别是不会为了面子而坚持),因为我真正的信心是建立 在“我写过一个能正常工作的Sensor驱动”这样的东西上的。这就叫守弱。
守弱的工程师,应该形成这样另一个沟通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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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没有,我们的整个设计有确切不可更改的部分,有不可退让的原则(黑色部分),也 有柔软的部分,我们要坚守在后面的部分,而不是非可相信的部分,这就是守弱,我们守 弱了,才后可能真正知道如何合作才是最好的,如果我们一方守强,守弱一方才控制整个 合作的主动,所以强者死之徒,弱者生之徒,这还是有可能合作的。但如果两方都强,就 没有合作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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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徒的工程师坚持的是不可变更的"弱"的一部分,外在表现是柔软的,所以他们才能和 人配合,找到可以和对方合作的细节,形成坚不可摧的力量(集体的力量),我们每个工 程师,如果有心要取得很大的进展,就需要学习圣人之道,学会借用集体的力量。
也就是,虚心实腹。你做一个中断控制器,就老老实实说你会遇到上升沿会如何,遇到下 降沿会如何,多高频率的抖动会过滤,之后怎么报到总线上,怎么设置VMID让CPU知道是哪 个虚拟机的中断。你不要自以为是地给软件抽象为:“我会通知你的虚拟机的,不用担心” 。担你个头,我虚拟机什么意思估计你都不知道(因为每个平台的虚拟机方案在硬件设计 阶段,它的概念还在设计阶段,硬件是不可能知道软件概念中的“虚拟机”到底是指什么的 ,比如你把ARMSecureFW看作虚拟机或者虚拟机调度器的一部分吗?),什么叫“通知虚拟 机”你更不知道。你守在你根本就搞不清楚的概念上,那整个合作就变得非常粗糙,从而也 失去力量了。
我经常说软件工程师应该好好学习一下《哈利波特》,因为哈利波特能在复杂的逻辑中找 到出路,是因为哈利波特的思考方式就是很典型的守弱思维。比如说,他要办DA的时候, 要找一个地方和其他同学一起练习魔法,向多比求助的时候他怎么描述的?“我需要一个地 方,能让28个人练习黑魔法防御术而不被老师们发现,尤其是‘乌姆里奇教授’”。看见没有 ,这才是“原始需求”,而我们更多工程师如果描述这个需求,他们会描述为“我需要一个房 子,100平方米,有软垫,有洗手间,有……”。如果你这样描述,多比就不会提供“Room of Requirement”了。我们很多技术讨论中,工程师就是被那种看似专业,实际被自己的误解 带偏,最后还要被自己的面子锁死的错误观点所左右,最终让整个沟通和合作失效的。
其实,我这里说的“弱”,只是看起来的弱。从置信度和坚强度上来说,这个弱其实是一个 强。我们很多工程师(中国工程师尤甚,欧美,乃至印度的工程师都比我们好)写技术文 档,特别喜欢用大而不当的概念来包装自己的设计。比如,“本设备支持流表Offloading, 流表格式如下……”。我每次看到这种描述就发毛:什么叫“流”?什么是流表Offloading?在 很多评审会议上,常常只有我才会问这种不合时宜的问题:什么叫流?然后整个会议室的 人看着我,用同情的态度来说:“Kenneth老大,下来我们给你解释一下”。我说“不用,你 们给我一句话的定义,什么是‘流’?”。然后,你会发现,其实没有一个人对“流”有清晰的 定义,他们说,“流啊,就是流啊,就是那些Socket啊什么的……”。最后大家就会发现,其 实我们都不知道流是什么,却为流offloading谈得不亦乐乎。这种情况,我会先给一个我 的定义:“流是具有相同数据特征的,流过(发送或者接收)本网络设备的一组包的有序序 列”。然后有人开始说,“对,差不多,不过发和收我们是看作不同的流的……”,OK,那我修 正如下:“流是具有相同数据特征的,单向的,流过本网络设备的一组数据包的有序序列" ,好了,现在没有反对意见了吧?那我提出第二个问题:“我们的NIC可以匹配那些特征? 支持哪些调度目标?”……这种讨论和思维模式就叫守弱。其实这个弱是非常强的,因为我们 的基础非常坚实,看起来定义一些非常显浅的,直白的,基础的东西,但以这个为基础抽 象的高层概念非常坚实。但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基础概念,所有看起来的“强”不过是海市蜃 楼。我们很多人看不起自己实实在在做的东西。比如NIC的设计师其实肯定是知道他如何处 理每个特定的包的,但他们觉得那个东西不够高大上,非要封装很高级的,自己其实没有 把握的概念,其他人看到这样的概念,自己其实也不懂,但又不好意思显得自己太蠢,也 不敢问,结果就是大家都在一个糊糊涂涂的讨论中,形成一些不可依赖的意见。结果就是 战略阶段一事无成,战术阶段修修补补。不少中国工程师觉得架构没有什么用,其实道理 也在这里,他们不懂守弱,就不会懂怎么做架构设计,从而也就体会不到架构能给他们带 来的强大的力量了。
守弱的思维策略,是我们真切认识世界,构建有效战略逻辑的开始(战略逻辑自由度极高 ,评判只能在战术阶段,所以,是否有效时战略逻辑的唯一评判标准,这个靠看样子是看 不出来的),不但可以用于工程师,也可以用于任何行业,不但可以用于集体,也可以用 于个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坚固的逻辑要落在不可退让的事实上,而不是落在抽象的概 念上。这就是虚心实腹或者守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