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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读后感——名称空间囚笼


最近实在找不到消遣的书看了,开始看鲁迅全集。刚刚看完呐喊的前几篇:《狂人日记》 ,《孔乙己》、《药》和《明天》。发现上学的时候就没有看懂过这些文字,现在阅历够 了,才真的能有点感慨。所以就有了这篇读后感了——当然,这仍是关于构架设计的。

(注:读者正在看的版本,笔者实际上已经看到后面的篇章了,所以内容会超过上面提到 的几篇文章的内容,但我会尽量把这些内容放在脚注中,以免影响原文的逻辑架构)

上学的时候,觉得《狂人日记》是反封建,是控诉吃人的封建礼教,但说实话,这样的控 诉法,我是理解不了的:有的是正经逻辑可以说明这些礼教到底有什么不好,却要借一个 精神病人的口来控诉,这说服力太弱了。而且有指桑骂槐之嫌,落于下乘。

现在结合着孔乙己等几篇和《呐喊》这个主题一起看,才突然明白鲁迅先生在说什么。

不被所谓“控诉封建礼教”的说法左右,直接看这个文章,确实是在活灵活现地在描述一个 精神病人的精神状态。他的被迫害狂症状也是很明显的:看谁都觉得是要吃他,别人说什 么都觉得是说要怎么吃他,医生给他看病,他觉得是要早点吃他,看什么书,书里的意思 都是吃人有理……——这人没法交流。

这并不是在控诉封建礼教,这是专心致志地描述一个名称空间囚笼:你只要设定一个目标 ,然后什么东西向那个方向解释,那谁都没法说服你。

……但是,这总是这样吗?我们根据什么判断庄生晓梦迷蝴蝶,还是蝴蝶夜半梦庄生?

小说给了一个很清晰的意像——月亮:

    |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
    | 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换句话说,如果囚笼是在另一边呢?

你可以做任何解释,但月亮还是月亮。

如果你是被关在一个屋子里面,满目是无奈的现实,一切都有问题,却一切都解释得通, 你无从使力,却偶然瞄到了外面的一丝光亮呢?(注3)

你无从解释这丝光亮,因为你使用的每个语言,都是被那个语言空间所左右。甚至,你的 行动,也被那个语言空间所左右,你也是吃人者之一。

这个感觉的具象化不在《狂人日记》中,而在《孔乙己》,《药》和《明天》里面(注2) 。孔乙己和鲁镇的人们,都在各自的解释中活得顺理成章,一切都可以被合理化解释,但 每个人都活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凄惨的现实中,你都没法说它有什么不对。《药》里的革命 者夏瑜,尝试改变什么,但在那个语义空间中,人们讨论的是“幸亏夏老爷提前出首,才保 住一家的性命”,“痨病要用人血馒头来治”,“都要死了还敢得罪狱卒,还说人家可怜,疯 了”……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名称空间,一切都顺理成章,显而易见,不容置疑……仿佛你被浸 在水里,人们就在你的身边,你想要说话,想要交流,但你张开嘴,水就灌进来。你觉得 高兴,你觉得悲伤,但周围的人觉得你是神经病……但你明明看见了外面的月亮,你想要抓 住那束光,而周围好心的人们拼命拉住你,觉得你疯了:“你这是病——得治!”

你跟他们说“‘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没什么鸟用”,他们跟你谈“老祖宗几千年就是 这样过来的,你算老几?”。你和他们谈什么?

这就是《狂人日记》里面描述的感觉。

它是整个《呐喊》的总纲,也是序里面鲁迅解释的铁房子的隐喻本身。今天很多人把铁房 子看做是指明路向的比喻,实际上不是,铁房子不是比喻方向的左右,而是对整个名称空 间的颠覆。

它不是说你赞成我这个意见,还是不赞成这个意见的问题。而是我跟你谈文明,谈发展, 你跟我谈要不要留辫子,和打不打得过张飞的问题。

鲁迅的文字是超越是时代的,你觉得他在反封建,他不是(虽然他的结果实际上就是), 至少这篇不是。他是在一个传统的语义空间中看到了那弯月亮,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为月亮 建立一个新的名称空间,他只是知道,在现在这个空间中,他看不到未来,他醒在一个铁 房子中,他只是看到了这个铁房子一定会闷死大家,他要打破它,他连如何重新建设它都 不知道,但这不影响他的呐喊。这才是一个革命者。我们现在革命成功了,我们赋予革命 者这个词正面的语义。但革命者也可能仅仅就是神经病。

《狂人日记》不是“证明”封建礼教吃人,《狂人日记》是唾骂封建礼教吃人。

鲁迅把自己这样的人形容为“神经病”,一方面是调侃,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 地狱的精神的自我表达——我知道现在我们做什么都改变不了现状,科学技术,民主,革命 起义,师夷长技,都不过是翻一个身,然后再一次陷入到原来的昏睡状态,我只是需要喊 出来,像神经病一样喊出来,像闪电划过天空那样喊出来。我还知道很多人只会瞪着空洞 的眼睛看着,但毕竟有了让部分人真的醒过来的机会……

关联到鲁迅这篇文章号称是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你就能体会到了,第一次用非正统 的方法写小说,就算是鲁迅这样的文学大拿,人们照样轻松找到一堆的问题和错误,但打 破铁房子,如果要自己的“正确”,那还破什么?救救孩子!(注1)

看着今天我们讨论问题的名称空间,对比那时的无助和悲愤,那一代人的愚公如山一般的 勇气和力量,实在让人感动至深,潸然泪下啊。


好了,我想说的是,我不知不觉意识到,软件架构师通常面对一样的问题。人天生有把自 己埋在名称空间中的取向。我常常听到的声音是这样的:

“架构师显然应该写程序(特别是关键代码)嘛”

“文档显然要和代码同步嘛”

“C语言显然不能用goto嘛”

“文档当然是越细越好嘛”

“ASSERT当然不能用来检查动态变量嘛”

“OoO执行显然不能等待指令类型判断结束嘛”

“我们的强交付模式明显不适合开源的玩法嘛”

……

老实说,这些都不是典型例子(注4),只是比较短,但一下我想不起更好的例子了。但每 次讨论,人们总是有很多的“显然”,让您反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所以我这个专栏才有那 么多的概念澄清。但即使我这样写了,看完他们还是讨论他们的“显然”。然后很有“情商” 地说:“Kenneth这个人比较偏激,我们原谅他。”——读者们能感受到那种被水窒息的感觉吗 ?

人们总是有很多的“规则”,无论它原来是什么原因,也不管竞争和环境已经发生怎样的变 化,他们还是要死守他们的所谓“经验”,但如果这些经验是可以依托的,你又靠什么来赢 呢?

所以,架构师必然天生是一个人们眼中的神经病,注定是个孤独的人,否则你永远都无法 打破那个铁房子。我原来一直觉得架构师的重点是做势和顺势。但这远远不够,仅仅做这 个只是随着一个没落王朝没落。好的架构师同时必须成为一个革命者,否则你最终会被那 个固化的名称空间按住口鼻,断绝呼吸,最后和他们一起死在铁房子里。


补充:讨论中大家有不同的总结,我都觉得流于简单了(当然,讨论必然是这样,大家只 是找一个自己最关注的点来做代表而已),但关于这个打破概念空间囚笼的方法,有一个 教科书一样的例子,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看一下。这就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 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

我这里不是谈政治,我只谈名称空间(做事的人必然背垢,一说到立场,人们必然是不喜 欢的,我们尽量不谈立场)。《讲话》的逻辑很简单:

    | 我们讨论问题,应当从实际出发,不是从定义出发。
    | 如果我们按照教科书,找到什么是文学,什么是艺术的定义,
    | 然后按照它们来规定今天文艺运动的方针,
    | 来批判今天所发生的各种见解和争论,这种方法是不正确的。
    | 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叫我们看问题不要从抽象的定义出发,
    | 而要从客观存在的事实出发,从分析这些事实中找出方针、政策、办法来。
    | 我们现在讨论文艺工作,也应该这样做。

很明确吧?——请你们放下你们的名称空间,我们谈现实,否则我们没得谈。

然后直接解决问题:你们说文学的本质是:

  1. 人性论

  2. 光明和黑暗必须一半一半,比如“暴露黑暗”

  3. 文学不是歌功颂德

  4. 文学没有立场

这些其实都是为你自己的立场找理由,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讨论我们的问题的时候你说中立,本质上不就是要反对我们的立场吗?好比我们谈吃饭, 你说要讨论“饭”的权利问题,这是“中立”吗?这是本质不就是反对我们吃饭么?

所以这个问题的根本是你的立场是多大范围。你说得好听,文学要代表人民大众,那么谁 是人民大众?占全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是工人、农民、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 然后你们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谈中立?然后说你为他们服务?你们自己信吗?你们教他们 其他人的美才是美,而这些人脏兮兮站在那里,你说他们丑陋?然后要教他们要过上大地 主们,大老板们的生活?他们能过上那样的生活我们需要革命吗?

很简单的逻辑吧?

但通常简单直接的逻辑是最让人难受的,因为这样你就要直面困难了:

    | 一个人做事只凭动机,不问效果,等于一个医生只顾开药房,
    | 病人吃死多少他是不管的。又如一个党,只顾发宣言,
    | 实行不实行是不管的。试问这种立场也是正确的吗?

思路清晰直接!——但抱这种思想的,这样去做事情的,最终都会被当成精神病。你救他们 出苦海,他们说这是他们自己做到的,你只是添乱。

所以,又回到那个问题:你要这个结果,但你有被没有准备好被当成精神病?

一个人成功容易,一个集体成功难啊。


[1] 关于救救孩子这个意象,我觉得可以看看《故乡》里,对比一下少年闰土和成年闰土 ,然后看看宏儿和水生。就能知道鲁迅在说什么了。

[2] 其实后面的《风波》表现得更明显。国家衰落,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而无论是上等人 还是下等人,还在为了有没有辫子要生要死。这个国家的希望在哪里?这简直是绝望 ,我完全无法想象当时的人们是怎么坚持要抗争下去了。

[3] 就好比在《故乡》中的“我”,回到落魄的故乡,物是人非,人人都活得憋屈,又人人 都活得理所当然,而我留过洋,了解了现代科学(想想“圆规”这个在整个文章语境中 突兀的比喻),看着他们,无言以对,“我”想加入他们的语境,但人家和“我”根本搭 不上茬。人家只说“我”“放了道台”,“有了三房姨太太”……这就是“我”面对的“美好”的 故乡,让人又爱又恨的故乡,魂牵梦绕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