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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是什么

最近看《资治通鉴》卷第十一,讲刘邦推行礼的故事,提到:::

    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有一种断句是: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
    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帝益厌之。

然后就是叔孙通说服他要“立礼”,得到认可后,就跑到鲁去,召集30多个儒生,要大家讨 论一套礼仪,在野外练习了一个多月,给刘邦展示,刘邦说:“这玩意儿我能搞得定”,然 后严肃推行,“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欢哗失礼者。”

这个地方具象地表述了“礼”是什么东西——真就只是礼仪而已。从这个上下文中,我感觉到 礼本质是一种团结之道,它的形式是咋样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有一定的规矩, 别在这种问题上反复纠缠。比如明明该讨论经济政策的,你在那里还讨论“你有脚臭,穿上 鞋我再跟你讨论……”,一天到晚搞这玩意儿,大家就不用讨论正事了。立套规矩,不同身份 的人有不同的基本角色,才开始可以团结了。

这一点,从叔孙通对这个事情的定调就可以看出来来,他说:::

    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势,人情为之节文者也。臣愿颇采古礼,
    与秦仪杂就之。

所以,他其实不在乎这个礼的形式是什么,他关心的是得有这个礼。后来他去找儒生的时候, 有两个不肯来的,说:::

    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
    又欲起礼,乐。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
    去矣,无污我。

叔孙通大为不屑,说:::

    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我个人是站叔孙通的,这玩意儿就是个形式而已。但司马光对这个很不爽,他写了好长一 段来驳斥叔孙通:::

    臣光曰:礼之为物大矣!用之于身,则动静有法而百行备焉;用之于家,
    则内外有别而九族睦焉;用之于乡,则长幼有伦而俗化美焉;用之于国,
    则君臣有叙而政治成焉;用之于天下,则诸侯顺服而纪纲正焉;岂直几席
    之上、户庭之间得之而不乱哉!夫以高祖之明达,闻陆贾之言而称善,睹
    叔孙通之仪而叹息;然所以不能比肩于三代之王者,病于不学而已。当是
    之时,得大儒而佐之,与之以礼为天下,其功烈岂若是而止哉!惜夫,叔
    孙生之为器小也!徒窃礼之糠粃,以依世、谐俗、取宠而已,遂使先王之
    礼沦没而不振,以迄于今,岂不痛甚矣哉!是以扬子讥之曰:“昔者鲁有大
    臣,史失其名,曰:‘何如其大也!’曰:‘叔孙通欲制君臣之仪,召先生于
    鲁,所不能致者二人。’曰:‘若是,则仲尼之开迹诸侯也非邪?”曰:‘仲尼
    开迹,将以自用也。如委己而从人,虽有规矩、准绳,焉得而用之!’”善乎
    扬子之言也!夫大儒者,恶肯毁其规矩、准绳以趋一时之功哉! 

所以,在司马光的语义中,礼不是一个表面的形式,而是一个完整的“身份认知结构”。所 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家里就是父子各自的职分,长幼有伦。在国家里面就是君臣各自 的职分,君臣有叙。在天下里面是天子和诸侯各守自己的国土和关系。

他是觉得那两个叔孙通口中的“鄙儒”是“‘大’臣”的,而叔孙通这种为趋一时之功,不过就 一小人。

司马光对“礼”的期望是建立一个完美的系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整个系统就完美了 。这一点其实他在周纪的时候就已经提到了:::

    臣光曰:臣闻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
    何谓礼?纪纲是也;何谓分?君臣是也;何谓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夫以四海之广,兆民之众,受制于一人,虽有绝伦之力,高世之智,
    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岂非以礼为之纲纪哉!是故天子统三公,三公率诸侯,
    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贵以临贱,贱以承贵。上之使下,
    犹心腹之运手足,根本之制支叶;下之事上,犹手足之卫心腹,支叶之庇本根。
    然后能上下相保而国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职莫大于礼也。

    文王序《易》,以乾坤为首。孔子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
    贵贱位矣。”言君臣之位,犹天地之不可易也。《春秋》抑诸侯,尊周室,
    王人虽微,序于诸侯之上,以是见圣人于君臣之际,未尝不惓惓也。
    非有桀、纣之暴,汤、武之仁,人归之,天命之,君臣之分,当守节伏死而已矣。
    是故以微子而代纣,则成汤配天矣;以季札而君吴,则太伯血食矣。
    然二子宁亡国而不为者,诚以礼之大节不可乱也。故曰:礼莫大于分也。

    夫礼,辨贵贱,序亲疏,裁群物,制庶事。非名不著,非器不形。名以命之,
    器以别之,然后上下粲然有伦,此礼之大经也。名器既亡,则礼安得独在哉?
    昔仲叔于奚有功于卫,辞邑而请繁缨,孔子以为不如多与之邑。惟名与器,
    不可以假人,君之所司也。政亡,则国家从之。卫君待孔子而为政,
    孔子欲先正名,以为名不正则民无所措手足。夫繁缨,小物也,而孔子惜之;
    正名,细务也,而孔子先之。诚以名器既乱,则上下无以相保故也。
    夫事未有不生于微而成于著。圣人之虑远,故能谨其微而治之;众人之识近,
    故必待其著而后救之。治其微,则用力寡而功多;救其著,则竭力而不能及也。
    《易》曰:“履霜,坚冰至”,《书》曰:“一日二日万几”,谓此类也。故曰:
    分莫大于名也。

    呜呼!幽、厉失德,周道日衰,纲纪散坏,下陵上替,诸侯专征,大夫擅政。
    礼之大体,什丧七八矣。然文、武之祀犹绵绵相属者,盖以周之子孙尚能守其
    名分故也。何以言之?昔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请隧于襄王,襄王不许,
    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不然,叔父有地而隧,
    又何请焉!”文公于是乎惧而不敢违。是故以周之地则不大于曹、滕,
    以周之民则不众于邾、莒,然历数百年,宗主天下,虽以晋、楚、齐、秦之强,
    不敢加者,何哉?徒以名分尚存故也。至于季氏之于鲁,田常之于齐,
    白公之于楚,智伯之于晋,其势皆足以逐君而自为,然而卒不敢者,
    岂其力不足而心不忍哉?乃畏奸名犯分而天下共诛之也。今晋大夫暴蔑其君,
    剖分晋国,天子既不能讨,又宠秩之,使列于诸侯,是区区之名分复不能守而
    并弃之也。先王之礼于斯尽矣。或者以为当是之时,周室微弱,三晋强盛,
    虽欲勿许,其可得乎?是大不然。夫三晋虽强,苟不顾天下之诛而犯义侵礼,
    则不请于天子而自立矣。不请于天子而自立,则为悖逆之臣。天下苟有桓、
    文之君,必奉礼义而征之。今请于天子而天子许之,是受天子之命而为诸侯也,
    谁得而讨之!故三晋之列于诸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之也。

    呜呼!君臣之礼既坏矣,则天下以智力相雄长,遂使圣贤之后为诸侯者,
    社稷无不泯绝,生民之类糜灭几尽,岂不哀哉!

所以,他是觉得,如果能维持一个稳定的架构,每个人都有确定的位置,有自己的职分, 这个系统就稳定了。只要努力维持这个架构的稳定,这个世界就是“有序”的。否则每个子 系统都要和其他子系统斗智斗勇,世界就失去秩序了。

这种想法应该说是有道理的。它的核心在于,如果不求这个礼,那么任何时候就是互相玩 肌肉和诡计,这样系统永远都稳定不下来,就不会创造出强大的力量。

但这个如果用《道德经》的概念去理解,就是明显的求名,是用人对世界的期望,去尝试 左右世界的发展。我原来觉得《道德经》和儒家理论是一体的。但至少在司马光这里,已 经不是这样了。我觉得,说到底就是司马光是有屁股的,他的欲望本质是统治阶级的欲望。

用我们马列主义的理论来看这个问题,这叫用静态的,不发展的眼光看待历史进程。这些 人把我们的封建社会最终搞得积贫积弱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过还可以说远一点。我觉得叔孙通操作得被人说是小人,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希 望尽快解决问题,解决“不会争议”这个问题没有错。但你不能让人觉得你不在乎这个问题 ,只要有规矩就行。因为别人对这件事情是有期待的,你要让这个事情稳下来,你就不能 给人制造一个印象:你建立的这套礼的机制,不过是“面谀以得亲贵”。所以他觉得只要建 个规矩,咋样都行。但别人觉得这套规矩其实很无所谓,只是看谁得“亲贵”而已,那等我 上位了,推翻也就推翻了,有啥了不起的。这样,规矩的作用就被大大削弱了。

所以,这种东西还是要基于细节进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所谓涣兮若冰之将释,是冰是 水,是要不断进行调整平衡的。

.. topic:: 扩展思考

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用具体的例子来作为理解。比如说婆媳关系,婆婆让媳妇饭后洗碗, 这合理吗?这非常微妙,婆婆做了饭,媳妇去洗碗,一人做一样,合理吧?但媳妇不想 洗碗,人家想做饭呢?这里有无数的细节,你要纠结,每个家庭都不同。所谓礼,就是 一个公共的规矩,比如婆婆可以要求媳妇洗碗,但媳妇必须得到婆家的照顾,就是一种 “礼”,里面还有包含很多细节,这构成一个惯例,这个惯例就是礼。有了礼,就不用想 那么多斗争的细节,大家就安分了。这不见得合理,但安分这个目的就达到了,否则天 天在小问题上争。

到了现代,社会关系进步到小家庭的关系,这种关系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如果婆媳分开 住,就没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对于部分不是的,新的社会关系下,婆媳之间就只能通 过细争,重新划分地盘,这就会消耗大量的精力。而这个社会不会想办法去解决这个问 题,因为这种关系已经是个小众了,你再纠结,也没人在乎了,因为它不是社会的主流 了。

所以,礼到底会变成怎么样,是被社会经济关系所左右的,没有礼(很大程度上是社会 道德)作为依托,结果就是大量的斗争,无法形成整体。但不考虑社会经济的发展,试 图维持“礼”这个体系的稳定,就变成和经济基础去对抗。结果就变成社会进步的阻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