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yout: post title: 【转】长铗:屠龙之技 categories:
雨水从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淌下来,打湿了年轻人制作考究的山羊皮皮鞋。他的身形颀长瘦削,撑一把漆黑的木柄雨伞,侧脸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年轻人推开图书馆那扇锈涩厚重的大门时,一只鸽子飞了出来。他钝重的步子在高耸狭窄的空间里激荡回响。这是一个由教堂改建而成的街区图书馆,在这个时代,聆听圣音的人已经不多了。
年轻人停住了脚步,目光蓦地垂落到教堂内远远的一角。冬日灰冷的阳光从高窗上的彩色玻璃中透下,照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肥胖的鸽子随意地停在那个人的肩膀、乱糟糟的白发和绿漆剥落的长椅上。
年轻人缓缓走近这个渺小的身影,慎重的步子甚至没有惊动啄食的鸽子。“这就是了。”他听到怦怦直跳的心脏在说。
“先生。”年轻人深深地躬下身去。
老人头也不抬,手指捏搓着黄褐色的鸟粮,长指甲又黑又亮。
“周末不开放。”冰冷喑哑的声音像是来自阴曹地府。
“我不是来借阅图书,我……”“走吧。”
年轻人的嘴唇微微颤动,他本来就不是擅言之人。但他没有离开,而是安静地垂拱而立。
一个时辰或是更久之后,鸽子吃饱了,它们快乐地盘旋追逐起来。羽毛、爪子上的鸟粮、鸟屎像雨沫似的飘落到年轻人短而硬的头发上。
“来此何事?”
“学习屠龙之技。”
教堂再次陷入沉默,又像是时间的凝固。
“我来到这里,就已经证明:我将是您最出色的弟子。因为对于外面的人来说,您的名字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之于我,您就像是nul一般真实、唯一!(nul是Asc码中的零。)只有我能找到您,也只有我才是您最合格的继承人!”年轻人的声音急促、干净,显然,这一天他已经等待很久了。
“继承?”老人鸷冷的目光刺得他一噤,但他的勇气没有退缩。
“是的,先生。我的父亲就是一个程序员,一个平庸甚至拙劣的ASP程序员。他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地写脚本,可他只是在原地打转,徘徊不前,就像一个循环。不过他活得很开心,他从未觉得自己卑微。有一天,一个名叫ETT的家伙嘲笑他活得窝囊,父亲只是宽容地一笑;不久,一个叫Java的毛头小伙儿也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父亲陷入困惑,但仍未动摇他信奉的冯·诺依曼哲学。直到有一天,父亲遇到了乳臭未干的DotNet,父亲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可是,这时他已经四十二岁了,远远超出一个程序员的职业生命。父亲死了,过劳死,没有医保,没有补偿,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脚本的奴隶……我瞧不起他!我发誓,我绝不能像父亲那样活着,我要成为真正伟大的程序员,像约翰·卡马克、蒂姆·伯纳斯·李那样名垂青史!这便是我对父亲的继承,先生。”
“数学有用吗?”老人突然发问。
年轻人一愣,说:“我学过哥德尔的形式逻辑和迪杰斯特拉算法理论……”
“数学有用吗?”老人像没听到似的重复问道。
年轻人的脸红了,“没用。”他犹然记得上个世纪一位编程大师说过,对于商业编程和web编程来说,数学屁用没有。
老人冷笑一声,吃力地直起身,说:“跟我来。”
他站起来后身高还不及年轻人的腋下,年轻人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潮湿的目光垂落在老人光秃秃的头顶上,鼻子就像吸人了发霉的灰尘一样涩涩的。
他们从排列紧密的长椅间穿过,走过一条比地牢还阴冷的封闭长廊,攀上一道颤颤巍巍的木楼梯,木梯嘎吱作响,灰尘簌簌扑落,年轻人努力躬着腰,头还是被低矮的楼板磕了几下。他们来到一间狭窄逼仄的阁楼前。
阁楼又小又破,风和雨水不住地从木板墙外透进来,墙纸已经脱落了大半。屋内堆满了机箱和硬盘,绿荧荧的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就像是守护着宝藏的龙的瞳孔。空气中传来电流的嗡鸣,还有哔哔的脉冲信号声。
老人在破烂堆里翻拣着,身子显得愈加佝偻。良久,他吃力地抱起一台机箱,年轻人连忙伸出手,帮助他把机箱放在高处。
“认识吗?”老人的目光变得郑重。
“呃……”年轻人踌躇着,“是……是苹果?”是的,苹果机!他犹然记得自己十五岁时是怎样教训那些十八九岁的街头小子的:“我玩儿苹果机的时候你他妈还在玩儿泥巴!你以为苹果机是一口袋钢崩儿就能玩儿一上午的那种赌博机吗,小子?!”那种感觉,酷毙了。
老人表情柔和下来,声音却依旧严厉:“还愣着干什么?把它运转起来!”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抱住它,它是如此沉重,外壳就像铅板一样厚,而里面的主板俨然是未完工的硅钢工地,焊锡像水泥疙瘩一样粗大。与口袋里的苹果PDA不可同日而语。他不禁有些失望,想起了一个古老的笑话: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会用CPU散发的热量来爆大米花。当然,这是上世纪的事了,在云时代。(云时代是以“云计算”为特征,个人计算机只作为接入口,一切计算交由互联网中的“云”来进行。所谓“云计算”,是指网格计算、分布式计算、并行处理的发展。),PC更像是一个掌上终端,如果不是录人与显示的需要,它可以比指甲盖更小。
他没有吃到爆米花,他吃到了爆栗。电源指示灯压根儿就没亮过。他有点沮丧,但又安慰自己说:我只是个程序员,我不必懂得机器。
老人看透了他的心思,犀利的目光直视他漆黑的眸子,“这就是所谓的最伟大的程序员吗?”
“我不必懂得机器!”他梗着脖子,“我甚至不必懂得机器语言,我不喜欢粗陋生硬的二进制。”
“跪下!”老人在背后狠狠地踢了他腿关节窝一脚,他跪倒在地,膝盖很痛,但他的心在欢呼,血液在沸腾,他热泪盈眶!他明白,在这一刻,他真正成为了上善大师的弟子,屠龙者的传人!
师父黯淡的瞳孑L里闪烁着幽幽的光,他疯狂地在废物堆里翻动着,屋子里充满沉重的喘息,就像是龙的呼吸,浑浊黏滑。最后,一台全身糊满机油的漆黑如墨的机器浮现在眼前,它是齿轮结构的,靠蜗杆、皮带传动,甚至……还有手柄。
“认识吗?”师父疲惫地坐在地上。
年轻人的目光陡然变得凝重、迟疑起来。他联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脱口说出那个尊贵的名字,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强大无比的“云”居然始于如此丑陋的机械一样——一台中世纪的提花机都比它复杂。
它是图灵机,一个由无限延伸的纸带控制的灵魂。这鸿蒙之初的原始机器智慧,仅用读写和涂抹就解决了图灵停机、判定性、哥德尔、丘奇的全部问题!
“世界的本质是是与非,不是吗?”师父说。
Max(1,100);。(就是取1与100二者中的大者。)
粉笔头在墙上艰难地移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水泥墙很光滑,涩硬的粉笔头很难在上面留下划痕,当粉笔划至最后一笔,它断了,在水泥墙上留下一个粉点,就像是指针运算符。
“1 。”他简洁地回答道。
“好吧,去证明你自己。”师父背过身去,一小截粉笔头在空中翻转,他敏捷地伸手握住了它。粉笔太短了,就像是一段寒伧的代码。他紧握着它,却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
年轻人穿着运动套头衫和脏兮兮的牛仔裤,把脚放在豪华办公桌上,大脚趾挂着一只人字拖,另一只握在手里,他熟练地旋转着,乜斜着对面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
“这……”那人迟疑一下,“请问先生,你有简历吗?”
他笑笑,指上的人字拖飞快地旋转着。
“没有简历的话,能简短地介绍一下你所精通的领域吗?”那人依旧很客气地微笑着,把手掌搭成金字形,但他没有等到回音。优雅的金字形解体了,他微蹙眉头,递过来一份精美的文件,“这是上一位应聘者的简历,你可以参考一下。鄙公司对技术水平要求较高,一般来说……”
年轻人把简历揉成一团,直接扔到了对方的金线眼镜上。是的,当时就是这样的,许多年之后,人们依旧对这个场景津津乐道。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听到一个声音说:“好吧,请跟我来。”
“蠢猪!二十个人还拿不下这个项目?你们都是混饭吃的吗?”一个脑满肠肥的项目主管正口沫横飞地训斥着手下,尽管这群小伙子中不乏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但他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地埋头苦干。
年轻人旁若无人地从主管身边走过,拖鞋在工作间发出响亮的趿拉声。然后,他一屁股坐在了主管的座椅上。
“你干什么?啊?”主管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瞟见门口站着的人事部经理,正满脸通红地冲自己点点头。
主管宽大的桌面上堆满了设计文档,这是一个很冗繁的工程,二十个人在一个月内完不成是情有可原的,所以人事部才火速招人。可是,这群混蛋难道不记得古老的教诲了吗?给一个延期的项目增加人手,只会让它延期得更久。年轻人轻蔑地一笑,手一扬,项目设计文档像鸽子一般满天飞舞,悠悠地飘出了宽大的窗户。他从窗户俯瞰这座科技之城的全貌,还有洁白的象牙海岸,心旷神怡。主管的位置是个好位置,他很享受地将身体陷入座椅,轻轻地拉出键盘,一只修长的手覆在上面,另一只手无聊地搭着,可惜他不抽烟,否则夹上一根烟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慵懒地闭上眼睛,似乎听到了电源接通时“滴”的一声。
主管铁青着脸保持沉默,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大汗淋漓的骡子。满屋子的人都停止了工作,围在主管的身后,没有一点声响。
十个小时后,城市滑入寂静的午夜,一百零一层的高空可以享受天堂般的静谧,期间没有人离开,连上厕所的也没有,他们都在等待着DEBUG的那一刻,欢呼或是咒骂。可惜他们没有等到,调试是他们凡夫俗子的事。一个真正伟大的程序员,从不写流程图,因为他对一切成竹在胸;从不写文档,因为没有人能读懂他的程序;更不会测试他的程序,因为他创造的程序都有一个完美的自我,平静而优雅。
年轻人刷地站起来,他的脚已经有点酸麻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保持一个坐姿达十个小时之久。他喜欢人字拖,因为它教会他走路,教会他怎样与权威打交道。在他转身的时候,他听到经理对主管愤怒的咆哮。
“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他的编程自裸机始尔!“一个真正的程序员,不存在系统分析师和软件设计师之分,他就是个纯粹的程序员,从机器语言到汇编器到编译器到无数高级应用程序,他无所不通。但,你必须从最开始学起……”
师父的手指拳曲萎缩,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可当他把双手平放在键盘之上,却又像钢琴师一样优雅。
“键盘的按键是有限的,代码却是无限的,以有限为无限,这就是编程之道。编程是有法的.思想却是无法的,以无法为有法,这就是编程之道。”师父说。
师父的旧式键盘按键有些涩硬.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机械打字机的嗒嗒声。这美妙的声音撩拨着他的耳洞茸毛,像金币的摩擦音一般动人。他如痴如醉地伫立着,他能够感觉到调制过的数据穿过铜线时持续不断地嗡鸣,他能听到读盘时沙沙的声音,就像是指尖抹过苹果机的磨砂钢壳。师父人定般凝固的背影变得模糊,与数据流、宇宙背景辐射的混沌融为—体。
“又是他。”漂亮的服务小姐悄悄地对同事说。这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来到这家以死亡射击游戏闻名的竞技俱乐部,每次都直奔终极射击游戏机——Quakel0,戴上虚拟现实头盔,选择最高等级的“恐怖伊万”,然后在游戏中被击毙……游戏结束后,他的鼻孔、眼睛、耳朵都渗出真实的血来。因为游戏固然是虚拟的,大脑却被头盔驳接口输入的电子信号欺骗了,以为他真的死了。虚拟现实技术对感官体验的模拟达到了巨细无遗的程度,那种被一发直径为0.5英寸高速旋转的航空机枪子弹爆头的滋味大概只有那些白粉仔敢尝试了,可即便是生活在幻觉之中的他们,对这玩意儿也没有敢试第二次的。
年轻玩家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头盔,服务小姐正在为他围白围脖,以免他“死亡”后七窍流血弄脏游戏躺椅。
“其实,你不必老是挑恐怖伊万。”服务小姐善意地提醒他。
恐怖伊万是智能程序,在DOOM时代,人类玩家可以轻易地击败最疯狂的电脑,但在今天,人类玩家对电脑Boss避之唯恐不及。恐怖伊万的运算速度为每秒三百万亿次;更何况人类的生物神经还存在着反应迟滞的问题,即便是最高超的射击手,也会有心到眼到而手不至的问题,可是电脑不存在此类问题。
年轻玩家目光一凛,死鱼眼射出的寒光让好心的服务小姐下意识地后撤半步。疯子,这绝对是疯子!她对自己说。一个正常人若在游戏中被击毙上百次,即使死亡的痛苦没有压垮他的身俸,那种极致的恐惧也足以令他崩溃发狂了。
“没有人能击败恐怖伊万。傻蛋!”一群白粉仔围了上来。他们中不乏Quakel0的顶尖高手,但敢于挑战恐怖伊万的人还没出生呢。
年轻人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选择“绝望死地”环境参数,在为伊万选择武器时,他竟然点击杀伤指数l0 !
“酷毙了!”一个光头赞赏地拍拍玩家的躺椅,然后回头用口型对同伴说,这傻屄!同伴们开心地笑起来。
游戏开始了,年轻玩家把脚放在操作台上,化是光脚!不,大脚趾上还挂着一只人字拖。光头的目光直了,他想起了一个不甚久远的传说。当然,那只是传说而已。
没有人能透过头盔观察到玩家的表情,但围观者能从三维即景投影台上读到他的心情。他很紧张,是的,因为画面在微微颤抖,就像被蒸汽模糊了的图景。许多人在与人类玩家对战时常常能做到心平气和,但真正到了恐怖伊万面前,他们的枪口就抖得跟斯皮尔伯格的战地镜头似的。
年轻玩家静静地盯着画面,迦南半岛的热带植物遮天蔽日,四周奇热无比,蚊虫无孔不入。尽管他“穿”了厚厚的野战服,依旧被叮得红包累累。看客们从玩家的脖子上、手臂上看到一个又一个红肿大包浮出来。虽然蚊虫只“生活”在游戏环境中,但大脑却误以为皮肤真的受了叮咬,调动人体免疫系统对抗蚊子注入的“甲酸”,从而产生过敏反应。
看客们相视而笑,这傻蛋!玩个游戏还这么当真。难道选择了“绝望死地”的对战环境,就真有人把你当海豹突击队员了?!不过,被叮得痒痛遍体还能纹丝不动,他们也不禁暗暗佩服。
“你看到了什么?”师父轻轻抚摸着鸽子的羽毛。
“鸽子。”
“蠢材!”师父硬如老树疙瘩的指节敲在他脑袋上。
“你看到了什么?”1994年,一位退役军官也这样问一个身穿编织毛衣的小伙子。
退役军官曾经是一名技艺高超的空军飞行员,他发现无论与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进行多少局飞行战斗游戏,自己都是惨败,这在实战中是从未有过的。
“我看到,电脑就像一个傻瓜。它总是按我猜想的那样进行计算,我总能判断出它的进攻方式。如此而已。”小伙子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我可以随便搞出比这更好的飞行战斗游戏。”
飞行员的眼睛瞪大了,他意识到一位未来的大宗师就站在眼前。于是他说:“别玩了,小子,我们去干一番大事业吧!”
于是,一款飞行战斗游戏的史诗之作诞生了。席德·梅尔,那个爱穿编织毛衣的小伙子,在成为上个世纪最伟大的程序编织者之前,他首先学会的是阅读游戏。
“我看到了什么?”年轻玩家问自己。
他的鼻息轻轻拂动了鼻前的一片树叶,他盯着这片散发着绿汁嫩香的完美树叶,直到瞳孔燥热欲裂。他看到叶片的锯齿边缘反射着金色的阳光,渐渐模糊退隐,化为优美的寇赫岛海岸线,在更精微处,自相似的谢尔宾斯基三角形无从遁形……那些逼真得纤毫毕现的三维图像,顿时像被加特林机枪击中的血肉之躯一样化为满天弥漫的血雾,继而转化为无限次迭代方程所控制的数据流。
传说在恐怖伊万现身之前,你首先能感觉到的是地面的颤抖。身高九英尺、体重八百磅的庞大身躯,可以轻易地举起重达四十多公斤的加特林六管航空机枪。这种可怕的机枪本是为武装直升机配备的重型机枪,每分钟8000发的子弹风暴能把一台防弹林肯车轰成钢灰。恐怖伊万的左臂装载一管磁力钨弹枪,可产生高达两千万安培的电流,电流形成的磁场在200纳秒的时间内爆发出比地球气压强十万倍的压力,将子弹加速到每秒20千米。如果说伊万的右臂象征着毁灭与狂暴,左臂则无疑是速度与精确的代名词。正因为如此,伊万现身后的图景只有通过回放对战录像来“回味”了。从来没有人能在生前目睹伊万之真容。从来没有!
画面在微微颤抖,看起来就像是老式胶片电影的齿轮颤动。看客脑门儿上都渗出黄豆大的汗珠,一个十六七岁的黄毛男孩甚至捂住了耳朵。
如果敌人从树叶缝隙里露出十个像素大的迷彩服,你会看到什么?事实上,你什么也看不到。这正是迷彩服存在的意义。然而,对于程序员来说,树叶与游戏主角的差别可就大了。
电光石火间,AKl03自动步枪的扳机被扣动了!他的肩部因后坐力剧烈地后震,看客们也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然后,一声巨大的钝响震得三维投影平台几乎散架,火花四射——当然,那只是视觉模拟。扑天盖地的尘土散去后,画面回复了夏日的宁静,除了蚊虫的嘁嘁呜叫,还有黄毛小子的吸鼻声。
向约翰·卡马克致敬!年轻人摘下银光闪闪的头盔,心中充满了敬仰之情。大师在上个世纪创造了神话般的三维引擎杰作,直到今天仍然是不朽的传奇。虽然今天的游戏画面在精细度上要更胜一筹,但工作原理却始终如一:用即时引擎来表现主体,用离线引擎来表现背景。普通人看到的是即时引擎的流畅灵活、离线引擎的华美精细,程序员看到的却是多边形所表现的涂满油彩的皮肤和NURBS曲线所表现的树叶轮廓。两者的差别有多大?一光年那么大。
年轻人的嘴角挤出细微的弧纹,他解下洁白的围脖,递给服务小姐,就像久困樊篱的蛟龙挣脱缠身的链锁那样轻松,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胀满了力量。他眯着细长的眼睛朝从玻璃旋转门透进来的五彩阳光望去,拖鞋发出欢快的趿拉声。
“伊万呢?伊万是死了吗?”黄毛小子怯怯地搡着他的老大,不解地问道。
师父步履迟缓地走到窗前,吃力地拉开厚厚的垂地窗帘,一面巨大的屏幕展露在眼前——不,那不是屏幕,那是城市的夜空:璀璨灯光充盈着摩天大楼,让耸入云霄的玻璃幕墙变得通体透明,就像团簇生长的水晶。
“看到它了吗?”师父指着一幢庞然大物问道,那是IEEE通信大楼,建筑面积超过三幢五角大楼,是当今世界智慧、财富、权力的象征。在它巨大的阴影下,这幢图书馆就像是儿童积木。
“规则110。(规则ll0是研究复杂系统行为的一种规则,它决定二雏平面的模拟数字生命的状态。该规则的特殊性在于可以从简单的规则和初姑条件中产生复杂的图形。)。”师父说。
走在宽阔大街上的人们突然顿住了脚步,所有的人都朝向同一个方向,交头接耳。
IEEE通信大楼的灯光熄灭了。
这是不可思议的。就算是发生地震,三套备用发电机组也可以保证大楼灯火通明。因为这儿是全世界最有名的计算机、网络公司的总部所在地。它若停电,全世界的网络都会瘫痪。
大楼马上又亮了,但仅仅是几个窗户亮着,它们分布在对角线位置。两处亮斑~个是三角形,一个是圆形。它们周围的窗户也一明一灭起来,不久,它们复制出许多三角形和圆形。它们的地盘交错着,变幻着,就像在厮杀。
“这是工程师们的行为艺术吧。”一个大学生很有经验地向周围的人说。这把戏他在大二时就玩过了,当时他们编了一个小小的程序,让一幢女生楼的窗户玩起了俄罗斯方块。
但他很快发现,这“行为艺术”的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俄罗斯方块。事实上,窗户格子的明灭是有规律的.当一行相邻三个格子全黑、全白或左侧一个格子为黑时,该格子为白。但这种简单的规则宏观上又表现出类似于生命的性质:三角形、圆形都可自我复制,它们能侵入对方的阵地,扩大地盘。“它们就像能思考。”一个心思细腻的女人说。虽然她完全不懂程序,但她的洞察力很不错。建立于简单规则之上的矩阵生命的确能表现出生命的自组织现象,只是,没人发现,它们甚至还能进化。
圆形族疯狂的复制能力让它的地盘急速扩张,三角族似乎有意回避其锋芒,它们个体开始集拢收缩。就在人们以为圆形生命将吞并最后一块三角形的阵地时,三角族突然对一小块孤立的圆形族发动攻击,人海优势让它的攻击立竿见影。然后它又切断另一块圆形阵地与大部的联系,再次吞没了它。
三角族的复制效率低下,但它攻击迅猛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圆形族虽然占据了大量的资源,即亮着的窗户格子,但它的资源只不过是为三角族做嫁衣罢了。三角族侵吞了对方的资源,与资源占有量成正比的攻击显得愈加犀利。一个小时后,三角族吞没了最后一个圆形生命,最终让光明膨满了IEEE通信大楼。
驻足观看的人群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虽然这只是枯燥的黑自格子游戏而已,但图形背后的程序控制无比复杂玄奥,这扣人心弦的战斗感染了每一个看客。
师父安详地躺了下去,他的手指仍旧呈拳曲状,可以精确地放在九个键上。
“我已经不能教你了。你要记住,只有那些清空了陈腐的律条、世俗的财富,甚至缱绻的情思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屠龙战士。你去吧……”
师父在他的怀里安详地闭上了跟睛。师父的头像苹果机一般沉重。
他的膝盖跪在地上,滚烫的泪水在月光的清辉里颤动,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寂笼罩了他。
Caltech编程大赛是地球上历史最悠久的程序员大赛。在上个世纪,程序大师的评价标准是写出最简洁优美的程序,既没有不必要的循环,又没有不被引用的变量;既不缺少结构化,又不至于僵硬呆板。但是进入云时代以来,由于Quakel0对战平台的面世,程序大赛与暴力美学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程序不再是枯燥的代码,而是化身为虚拟角斗士,允许自我复制制造分身,允许侵入对手“身体”,寄生、控制甚至分解对手,但不能出现脱离物理定律的力量、弹跳能力、速度指数。让程序员控制虚拟角斗士进行博杀,经历惨烈的淘汰赛后,获胜者将向上一届卫冕冠军发起挑战。然而,今年的Caltech编程大赛乏善可陈,上一届卫冕者“流火”几乎是在一瞬间被挑战者“豪魃”秒杀,以至于比赛的组织者一度以为是机器故障。
人们很快发现这届乏味的比赛终将被载人史册,因为它宣告了一个王朝的解体与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曾经八连霸的“流火”永远地沉寂了。它惨败的录像被人们恶作剧地一遍遍播放回味;它的残骸被挂在Quakel0对战平台的醒目位置,就像海岸边被绞死示众的海盗;它的代码被挂在网上供人任意下载.无数渴望成为新王者的程序天才都用它作为陪练,通过毁灭、撕碎、操控、愚弄它以获取复仇的快感。也有很多投机取巧的程序员对它进行二次开发,以期得到更具杀伤力的毁灭者,然而他们非常失望,因为拆开流火的封装,他们绝望地发现。那根本不是他们所能理解的程序语言。是传说中的屠龙战士“融”,创造了流火,但由于某种不可知的原因,融已经被废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处,只有那充满传奇色彩的人字拖还残存于骨灰级元老们影影绰绰的记忆里,新一代的程序高手对这个名字根本闻所未闻。
代码世界进入了战国时代,新的霸主“豪魃”很快被病毒式攻击角斗士“龙骧”所击败,而“龙骧”的王位第二年叉被神出鬼没的“光晕”取而代之。前人的失败与新人的成功激励着无数雄心勃勃的年轻人进行艰苦卓绝的训练,他们渴望着出人头地的那一天。Quakel0对战平台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角斗士在进行肉搏。通过全球直播。地球上每一个街区的犄角旮旯都能看到惊心动魄的画面,并时而爆发出欢呼或咋舌声。角斗是与痛感神经相连的,虚拟程序所承受的攻击都将以真实的牛顿传递到参战者的大脑。这是云时代的残酷游戏,许多心理脆弱的年轻程序员都因不堪忍受那种天旋地转的极端痛苦而永久地告别了竞技场,有的发誓再不做程序员,有的甚至直接在终端躺椅上停止了呼吸。人类的血液泵是有压力极限的,而代码的运算即便存在极限,那也不是人类所能望其项背的。所以,获胜的角斗士不但有超群的代码智慧,也拥有强健的体魄。
黑暗中的观察者远远地注意到一个可疑的身影:一个白衣剑客,他没有强大的攻击力,没有寄生、分裂、伪装、隐身等诡诈的攻击和防守手段,也不能自我复制,可他却总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甚至还能保持代码的完整性。他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斗士,但此战后他的大名必将震古烁今。
一阵令人目眩神迷的刀光剑影后,嚣叫着的竞技场陷人地狱般的寂静。在白衣少年衣袂飘飘的身影之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蒸汽人”庞大无朋的身躯被一刀两断,在地面上颓然发出两声巨响。白衣少年用剑尖在青石板上留下一行字:
我想你会梦到一头骆驼。
从此,血风腥雨的代码江湖中没人敢遗漏这个名字:骆驼。全球各个角落的直播电视见证了这一时刻,只是没有人联想到那本早已失传的上古秘籍:《骆驼之书》。(骆驼是Perl程序语言的图标。它也是一种黑客的象征,在T恤和其他表服标签上时有出现。《骆驼之书》是二十世纪两位蝙程大师的经典著作。)。这个世纪的年轻人已经不太关心远古的编程大师是怎样淬炼他们的宝刀了。
黑暗中的观察者静静地欣赏着骆驼的背影,他沉静已久的内心竟也漾起一丝涟漪。如果说刚才精彩的竞技让自己心驰神往,那么此刻,这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只会令自己感动。是的,作为一门濒临灭绝的上古语言的唯一传人,那种俯瞰众生不可一世的狂傲,那种寥无知音的落寞,那种被世俗所仇恨的痛楚,又有何人知?
他禁不住想要叫住那个背影,却又无奈地发现,自己仍隐藏在后台程序里。他只是一个偷窥者,并非—个战士。
他不禁苦笑。
就像浴火重生的凤凰战士,历经一百一十三场血腥战斗后,骆驼已经变得空前强大。但是,基于遗传算法的同一原理,他的对手也被血污浸淋得更加凶暴。如果说第一场让他名声大振的战斗获胜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在内,那么在后面的战斗中,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已成为四面八方仇恨的焦点这一可怕事实。他的成功在于他旁门左道的武器:一门冷僻的古老语言,而现在,他的特点正暴露在无数越挫越勇的挑战者面前,终会沦为致命的弱点。
在“豪魃Ⅱ”、“吉斯霍华德”、“蝎针”的轮番攻击下,他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他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在永不停歇的密集攻击下无济于事。蝎针钻人他的左臂,在他的筋骨里不断复制,释放分身.就在蝎针快要侵入颈部时,他果断地挥剑斩断左臂,这一自残式保护几乎伤及核心代码——半个肩膀都被削掉,情状惨不忍睹。
战斗已进行了两个小时,即便是一场普通的格斗游戏,也足以让玩家精疲力竭了。骆驼展示了他名副其实的沙漠耐力,仍在不停地自我修补。左支右绌。亿万观众似乎从血光滔天的画面后看到了机器终端正嗤嗤地喷着电火花。战斗结束是迟早的事了,早点投降吧,何苦受那最后一击后大脑短暂充血休克的痛苦呢?众人皆为他捏一把汗。
“豪魃Ⅱ”、“吉斯霍华德”、“蝎针”等众多高手围成一圈,稍作停滞,在同一时刻发动攻击!
“啊!”观众们的昨舌声像一只青蛙从喉咙里 跃出。
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凌乱变幻的画面似乎已经超出显卡处理的帧频极限。
“发生了什么?”伴随着一声尖厉的惨叫,豪魃被一道沛莫能御的力道击得翻滚飞出,他是幸运的,因为他还能叫出声来,而他的战友都已经被震得魂飞魄散,连喘气的都没有了。
骆驼洁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身负重伤的骆驼绝不可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工作人员连忙取下豪魃的头盔,只见他两眼翻白,眼神直勾勾地望向天空。“他是融!他是融!”豪魃直挺挺地从躺椅上跳起,然后哇的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从此,代码世界再无豪魃的身影,有人说他退隐当警察去了。
按太阳日算,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在普通人眼里.他依旧年轻,但在新陈代谢十分残酷的代码世界,二十八岁已经是老不堪用的风烛残年。融在十七岁便已扬名立万,早早地步入程序员的巅峰,从这层意义上讲,他堪称祖师爷级的人物。
祖师爷?当然,这三个字从一些毛头小子嘴里喷出来可就难觅几分尊敬的意味了。
“你信不信融在许多开源程序中都种下了后门程序?基本上没人能发现,除了我!”一个留着俄罗斯新兵头的高个子说。
“你就吹吧,五年前IEEE组织了一次全球拣虫大赛,早已把融的毒虫消灭得一干二净了。”一个戴眼镜的亚洲人回答他。
“傻屄,你懂什么?融的后门拉链要是这么好找,他还叫融吗?这混蛋把后门程序埋在编译器里,他娘的这年头还有几个人懂编译器?”
“融在他那个时代还算个人物。”另一个面相成熟一点的用饱经世故的语调说,“其实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就不要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融现在要站在我面前,你们信不信我在五秒钟内就叫他趴下?”“哈哈,威鸡老大,你以为你是骆驼啊!”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小伙子们得意的笑声中穿过,他的大衣已经很陈旧了,毛料袖口与肩膀都可以看出磨光的痕迹。阴冷的天空突然下起了密集的雨,凶狠的雨滴在柏油路面上击得粉碎。他的步子很迟钝,脚步声在雨水洼里特别地响亮。
“嗨!快看,这么冷的天气还穿拖鞋。”高个子叫起来。
威鸡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 “融好像也喜欢穿拖鞋……”
一阵心事不一的沉默后,一个稚嫩的声音说:“不会真的是吧?”
“傻×啊。”高个子不屑地朝天吐了口唾沫,“只要穿拖鞋就是高手,那光脚乞丐就是神啦!”一场激烈无聊的抬杠后,小伙子们哄笑着尾随那个瘦削的背影而去。那种早已遁迹的传奇对他们的吸引力是无尽的。
穿过一条条狭窄破旧的巷子,小伙子们皱着眉头,不时爆出粗口。他们不是被外墙上突现的旧空调油污蹭脏了衣服,就是被低矮窗户上挂着的女人内衣碰着了头,破烂不堪的路面就像危险的地雷阵,冷不防踏上早被踩松的地板砖,污泥脏水溅出老远……
在一栋又黑又矮的砖房下,他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咆哮声,然后便是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三楼的窗户洞开着,一个胖女人不断地从中摔出东西,嘴里骂骂不休:“拖!拖!拖!老娘叫你拖!一共几个月的房租没交了?滚!穷光蛋!”
哐的一声巨响,一个机箱被扔了下来,金属零件散落一地。堆积在那灰大衣的脚下。他垂头静默着,袖口露出的苍白手指在微微颤抖,黑布雨伞在水洼里打转。雨水覆盖了他的脸,淌进他高竖的衣领内。
远远立着的小伙子们相视一笑,一哄而散。“好可怜的屠龙战士哦……”
“他要是融,我就是上善大师啦!”
在他躬下腰去抚摸变形的机箱时,雨停了。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块蔚蓝的八角形天空,天空里有一张精致的女人的脸:她的鼻尖小巧微翘,从仰望的角度更显顽皮不羁。她的脸红通通的,显然在寒风中伫立已久。
“你是?”他迟疑地问。
她露出失望的表情,“我是骆驼呀……”
“你怎么是……”他咽下了后半句话,不好意思地笑笑,脸上浮出那种不可思议却又容易理解的羞赧。在程序员的世界,遇见异性就像在Beta程序中发现彩蛋一样稀奇,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旷世奇才。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幢房子,目光垂落在他的肩上,鼻子涩涩的,目光里长满了毛刺:这就是传奇的屠龙战士的归处吗?
融解开大衣扣子,把湿漉漉的机箱抱进怀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屋子里冲出来,抱住他的大腿,带着哭腔喊道:“叔叔,别走啊,你留下来教凉凉数学题啊!”
融用一只手抱着机箱。另一只手抱起五岁大的凉凉。久久回望这低矮的屋檐,似在留恋着什么。骆驼冲进屋子,旋即又折回来,得意地说:“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啦!”
说是三楼阁楼,其实就是一个楼梯间。门外面便是砖头遍地的屋顶,水泥柱头上还裸露着钢筋,红砖围栏上长满了野草。屋子的使用面积还不到十平方米,主人高大的身子一旦直立,便顶着了白炽灯。他一坐下,硬木板床便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来客担心地低头一瞧床脚,立刻愣住了——压根儿就没有床脚,一头是红砖摞就的,另一头则搁在一个废弃的箱子上。
主人不自在地搓着手,好像他才是这里的生客,赶紧手忙脚乱地清空一张方桌,说:“坐吧。”
她的眼圈儿红了,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目光里写满了“为什么”。
“其实这地方还是不错的,屋顶可以赏月,晾衣服也很方便,还有这……”他不知从哪儿扯出一根电缆,得意地说,“有了它,我就可以登录全球任何一台服务器,收费的,房东算在电话费里。这儿甚至还有热点(热点,HotSpot,无线网卡接口。),免费的,你不信?”
她静静地望着他,望着这个曾经像十亿光年那么遥远、此刻却又如此贴近的人。她曾经在广为流传的经典代码里,在他的对战录像中,无数次揣测他的样子、他的思想,甚至他的生活。她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能浮出他的形象。然而,当空间的距离消失后,那曾经鲜明生动的印象却又陡然拉得无比遥远、陌生,除了地板上那双磨损严重的人字拖。她怔怔地望着它,他不好意思地把鞋往床底踢了踢,说:“你是怎么跟房东说的?”
“我是用口袋跟她说的啊。”她拍了拍外衣上两个卡通熊口袋,大声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怎么还?”
“嗯……”他有些窘迫地翻开抽屉,从里面找出几个镍币。
傻瓜。其实是我欠你的。她在心里幽幽地说。但她仍旧用很严厉的目光催促着他,她喜欢看他发窘的样子。
“一、二、三……九个。可以吃一顿好的啦。”他摊开手掌里闪闪发光的硬币。
他们挑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对着被油烟熏得面目模糊的菜价表,犹豫半天,才在服务员的催促下要了—个五元的蒸菜和—个四元的木桶饭。蒸菜很快就端上来了,红艳艳的油泼辣子铺在滑嫩的鲢鱼脯上,她得意地眨眨眼,抄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她听到他肚子里的咕噜声,听起来就像是PDA电池没电的提示音。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辣子呛进了喉咙,有点难受又有点快乐地咳嗽起来。
等了好久,木桶饭还是没送上来。“可能木桶饭采用了缓存技术。”他自我解嘲地说。
“还是咱的蒸菜好呀,采用了apache+php,虽然应付高并发有点吃力,但在访问量较小时速度还是蛮快的。”
“我的木桶饭采用了squid做反向代理,虽然前期有点慢,但一旦缓存好了,来多少人都不怕。”“很不幸,你们做了触发缓存的那一批。”她伸出火辣辣的舌头做了个鬼脸。
“老板的缓存机制有问题,应当把触发缓存改为定时缓存,以改善食客的体验。”
端菜的服务员一个个路过满脸期待的他,却没有—个停在他桌前。
“好像是丢包了。(丢包就是数据丢失,这里形容服务员对他们的怠视。)。”他沮丧地说。
她咯咯地笑起来,端起自己的空碗,伸长舌头舔了圈汤汁,夸张地吐着热气。
木桶饭终于上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她已经豺狼一样地先下手为强了。两人难民般地扒拉着一桶米饭,还发出很满足的笑声和很响亮的咂巴声,引来满堂鄙夷的目光。
雨停了,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在临街的一面,游戏机、博彩机、自动照相馆发出清脆的电子音乐招徕着顾客。女孩子们挽着男友的胳膊,呢哺着,欢笑着,从一个五光十色的橱窗蹦到另一个橱窗,不时发出“哇哇”的惊喜声。
“我也想耍一个。”她指着刮刮奖摊位后可爱的绒熊。
融微皱着眉头,为难地望着她。
“不行!你想办法,反正你欠我的。”她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孩那样毫不通融。
“那好吧。”
融来到摊前,弯下腰,“这些奖券是可以挑选的吗?”
“挑选?”老板愣了一下,“当然,随便拣,
刚剐那小伙子给他女朋友买了一捆,瞧,正刮着呢。”
融低头注视旁边一个纸箱子里刮过的奖券,他的眼睛因思考而眯缝起来。
不一会儿,骆驼怀里就堆满了毛绒绒的卡通玩具,最上面那个最大的是老板送的,他说:“二位,不能再刮了,再刮小店就要赔本了,我加送你—个,两位先走不送……”
她的脸紧贴着绒熊,就像腮帮里含满了棒棒糖的小姑娘一样幸福。
在不远处一个带屏幕的机器前,人头攒动。那可不是一台普通的游戏机,那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智能程序正在与人对话,据说谁能够判断出和自己聊天的是人还是程序,就能获得一万元大奖。投入一个硬币,你就能得到问一个问题的机会。有个小伙子用一张大钞换了一百枚硬币全投了进去,进行了一下午人机对话,仍然没能从中甄别出真正的机器程序。这会儿,他正哭丧着脸挨女朋友的责备呢。骆驼把一抱的玩具塞给融,夹起一枚硬币在融面前一亮,说:“看我的。”
只见她手指灵动如飞地在触摸屏上输入一行字,屏幕上那拟人化的面孔突然凝固了,仔细一听,扬声器还传来咔咔的声音。接着屏幕突然一闪,灭了。
“哈哈哈,被我难倒了吧。”她得意洋洋地拍着手,在排成长蛇的人群惊诧的目光中溜走了。
“真饱呀。”她拍着自己的肚皮,头枕在融宽阔的肩膀上,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宇宙中最幸福的人。只是,他的肩膀再厚实一点儿就好啦。
骆驼的头真重,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她的脑袋的确算是大的,与她的智慧很相称。但她的脸小小的,不时流露出稚气,怎么也无法与那一个老道的程序天才联系起来。在街上的图灵测试中,她输入一行Perl代码。Perl是一门非常古老的程序语言,它的发明者是语言学家拉里,而非什么程序大师,所以用Perl书写的代码更像一首诗,即便是不懂Perl代码的人也能读懂它。街上的聊天智能程序既执行了这行代码,又错把它理解成一首诗,所以它可悲地“当机”了。
融闻着她一头大波浪卷散发的清香,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被少女的芬芳所拥抱,他曾经以为,一个孤独求道的程序员注定会像他的老师那样在一个僻冷的图书馆里终老一生,他对此很笃定,也很平静。他非常坦然地面对有如浩渺星空般无边的空寂。他从未想过改变……但此次,他冷漠的心融化了。他的目光就像一杯热巧克力上蒸腾的白汽,一团模糊。
“喂!你那天为什么救我?”她用胳膊肘没轻没重地顶了他一下。
“因为你是Perl的传人啊。”他轻描淡写地说。他可以感觉到怀里的她轻轻一颤。
“你也是?”
“当然不。谁会学这么丑陋的语言?除了那些脑残无知少女。”。(Perl的语言含大量的$、@、%、#等符号,看起来就像是上世纪的火星文,故有此说。)
“喂。”她又打了他一下,“你说谁呢?我脑残?你不想活啦?”她爬起来,掐住他的脖子。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欣赏着这个野猫一样的女孩,感到自己真的被她征服了。
第一次在Quakel0见到骆驼,若要用—个词来形容他的感觉,那就是“惊艳”。像他这样的程序员,已经不太容易被代码语言打动了。
他欣赏她简洁的语句、灵动的语法,以及不讲理的逻辑。她肯定是孤独的,因为Perl就是孤独的。在上个世纪,Perl被认为是一门丑陋的语言、程序界的旁门左道,由于它笨拙的语法结构、令人眼花缭乱的括号、与主流思想完全背离的设计思路……
或者,是由于自己同为一门濒临灭绝的语言的传人,他对骆驼有着一份特殊的关注。直到那一天,他不顾一切地出手相救,他才发现这份特殊的感情已远远超出惺惺相惜。那是什么?他为自己感到羞耻,他常常梦到一个注射了毒药的苹果……所幸,她不是。
他将纷乱的思绪拉回现实,目光垂落在她趾高气扬的鼻尖上,心中一动。便把她拉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她刚才还霸道蛮横的身体突然变得柔软,执拗了几下,便不动了。
“你的独门武器是什么?”她尖尖的手指化为
一只只甲壳虫,放肆无礼地在他胸膛上乱爬。
“我?”他无语。像他这种境界的人,已经无所谓精通哪门语言了。但他的内心深处的确深埋着对一门濒临失传技艺的责任,那就像是冠冕无数的棋王所愿保留的最后一个头衔。那是一份荣誉,一份继承。因为全世界能珍藏它的唯他一人耳!
“不能说么?”她咬住他的耳朵。“呵,是Lisp。”
旧报纸覆盖的窗户突然被一道亮光刺破,然后是一声巨雷,天空下起雨来。这座南方的城市,即便在寒冬,也是那般的潮湿。
在一百多年前,一本影响深远的科幻著作开宗明义地写道:在很久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一位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做最值得珍视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最大威胁。因为一旦敌人掌握了他的真名实姓,随便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致其于死地。世易时移,人类社会自工业革命起,时代转了一圈又回到魔法时代,人们重新担心起自己的真名实姓来。
大师的预言是深邃的。确实如此,且不说如今黑客们是怎样谨小慎微地隐藏自己的身份,就连程序语言的类型也变成一种禁忌。从某种意义上说,Lisp不就是自己的真名实姓吗?
Lisp?她撇撇嘴,心不在焉地去摸他下巴上的短茬,有点糙手,但很好玩儿。
她没有以牙还牙地嘲笑他的独门武器,因为她虽然不理解这门语言,但她至少明白这门古老语言所应享有的尊严。历史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被主流界所驱逐的吟游诗人,苦心孤诣地研磨着它,保护着它,不容任何世俗的流言诋毁它。他们心中对Lisp充满了宗教般的虔诚。然而,Lisp终究还是灭绝了,那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了。
“Lisp好在哪里?”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聆听着他的心跳,那嗵嗵的声音就像是巨人的脚步声。在传奇的Lisp面前,任何顶尖高手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那样无知,他们的困惑常常可以归为这样—个傻气而幼稚的问题:“Lisp好在哪里?”
“因为,它是最接近于理解上帝的语言。”
“上帝?”她愣住了。如希腊谚语所言:在木匠眼里,月亮是木头的。在程序员跟里,上帝用代码创造了宇宙。圈内流传着一个笑话——个程序员问:上帝真的在七天之内创造了世界吗?先知的回答是:依靠可乐和糖果,他在六天之内就完成了这一切。第七天他回到家里,发现他的女朋友离开了他。
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起来。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她,好像他对她毫无来由的发笑并不意外。
“喂,说正经的。”她止住笑,“你为什么有肚无胸啊?”
他一愣,“什么意思?”
“你身怀绝技却胸无大志呀。你的理想是什么?难道你没有理想吗?”她不怀好意地扫视了一圈这简陋的房间。
“理想?有的。”他笑了,“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得有,但总不能逢人就亮出来吧?你的理想呢?”
“哎呀呀,对头。理想就像是一条内裤,其实我没穿。却不好意思说。”她婴儿肥的脸蛋上飞起两朵红晕。
“嗯。理想就像是内裤,小时候的理想比较大,长大后却越来越小,于是就成现在这样了。”“哈哈。理想这条内裤,看别人穿得挺诱惑,自己却没那个身材。”
他们响亮的笑声充盈着这间四面漏风的屋子,这在房东太太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她愤怒地用一根长竹竿连连捅击楼板。
良久,她不好意思地把脸藏在他的下巴下,轻声说:“你喜欢我的身材吗?”
“嗯。”
“那么,你想看我的理想吗?”
屋子本来就窄小,还被四处乱放的零件占领着。她随便挪一下屁股都会被该死的螺钉硌疼。整个下午她都在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吗?小时候无论我使用什么开源软件。人家都会告诉我,里面的核心代码是一个叫融的人开发的。而且这家伙很嚣张,在许多重要的软件里都留下了后门程序。人们痛恨他的胡作非为,却又不得不使用他的程序。那时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他揪出来,揪住他的耳朵吼:你凭什么偷窥我的隐私?
“后来,人们叫他屠龙战士。因为他与普通的程序高手如此不同。他对商业软件嗤之以鼻,他甚至藐视团队的工作方式,他就是一个独行者,孜孜以求着他的理想、他独特的理念,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编程之道:龙。他寻找着龙,哈哈.现在想起来真好笑,那时我是一脸花痴地想象着屠龙战士的威猛形象。说真的,我现在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龙。
“再后来,在Caltech比赛中,他留在尘世的唯一象征——流火,被击败了。在流火被撕成粉碎的那一刻,我的心也碎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人说融已经废了,我说你放屁!直到今天,我来到他面前,我才明白,今天的融真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了。他曾经目空一切,嚣张却又令人信服。乐于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挑战;他以一当百的创造力,他高山仰止的编程境界,都深深地震撼着高手如云的代码世界。而现在,他低调、冷漠,无心维护自己的荣誉。他、他甚至……付不起房租……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融?”她的眼眶红了,嗓音陡然变得哽咽。
融没有回答,他安静地忙碌着。他用一把瑞士军刀削着一根同轴电缆,就像主妇给瓜果剥皮一样娴熟。他举起一红一黑两根探针,一根探头捏在手里。一根放在舌头上,仪表上的指针轻微地动了一下。他大汗淋漓地使着一个电烙铁,额头紧挨着自炽灯泡,神情专注地在一块电路板上工作着,那水银般晶莹饱满的锡液准确地滴在焊点上,凝成完美的半圆球。
她望着他,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她被他的手艺迷住了。虽然这些把戏在上个世纪是很普通甚至卑微的工作,但在现代人看来,却像魔术师一样神奇。现在的程序员里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机器?好比他们满不在乎地从网上下载开源软件,却从不拆开封装去—探里面的原理。
只听见嘀的一声,机箱上的指示灯亮了,硬盘发出嗡嗡的运转声,光驱咝咝地应和着,风扇的声响不算大,它沉吟、平稳,就像是交响乐的背景音。
“现在的机器飞快,但缺乏美感,不是吗?因为我们输人数据它立即给出结果,你感觉不到它在思考。而古代的机器,”他的手摩挲着机箱,像对待情人般轻轻地吹去它表面的灰尘,“我可以聆听它的思想……甚至心情。嗨!伙计,看到对面这位小姐没有?以后.她就是你的新主人,你得听她的。听到没?”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机箱,箱后电源风扇喷出一屁股灰,LED指示灯刷地亮起来。屏幕浮出一行字:Hello,world.
她扑哧—声笑了。
“好的。”他起身让她挪开一点位置,自己坐在床中间。面对着屏幕,说,“现在,我为你展示一个神奇秘境,一个世人所不知的绝妙世界。有龙出没,请睁大眼睛。”
屏幕淡蓝的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覆盖了他宽阔却又瘦削的肩膀,陡然之间给他披上了一层迷离的光芒,就像是屠龙战士的封印盔甲所绽放的那样。
她怔怔地望着他,嘴微张着,说不出话来。“愿意坐过来看吗?”
没等她回答,他便自作主张地把她抱刊腿上。如她所言,他是嚣张的,不可一世的。从来如此。
“在龙出没的世纪,人类的智慧混沌未开。先知把目光投向浩渺星空,在他们的视野尽头,有一颗叫大火星的暗红色亮星出现在南方夏夜低垂的天幕中。
“上古的皇帝设置专门的星官‘火正’观察这颗星,因为从大火星的运行轨迹可以探知泥土里春日萌苏的讯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上古的皇帝为了探知地平线下的星图,派遣一位鼎鼎大名的火正前往南方,这位火正的子孙在南方潮热的红土地里定居下来,他们被称为祝融氏。祝融在南力的开疆拓土不仅大大拓展了帝国的版图,更重要能是,他的观察使原本隐没于南半球的星图展露出来。于是在几千年后,一位兢兢业业的太史令在他的传世之作中留下了‘老人星’的踪迹:寿星,盏南极老人星也。老人星在几千年内一直是一名南极隐士,它的发现极大地振奋了巨龙国的子孙,他们不断向南挺进,远征丛林密布人迹罕至的交趾,甚至扬帆南下,在牵星图的指引下一路向南,向南!天际线不断退却,被地理位置所壅塞的视野豁然开朗。一名被派往交趾的星官在给皇帝的报告中兴奋地写道:我看见老人星在海平面上很高的位置闪烁,它的周围还有许多明亮的星星。
“几个世纪后,大航海时代的到来让人类第一次把南北星图的空白全部填满。但这还远远不够,几百年后,人类开始向太空发射人造卫星,人类的探测器像南征的火正不断地向外太空挺进,伽马射线、x射线、紫外、光学、红外、射电所得到的观测数据构成一个全波段的数字天空。光学望远镜的接收面积每二十五年增长一倍,天文探测器上的CCD像素每两年增长—倍。人类虚拟天文台数据库的信息量每一百一十八小时增加一倍,摩尔定律远远跟不上天文观察数据的增长指数。人类从未像今天这样细致人微地审视着天空。如果说宇宙呈现在远古人类视野中的不过是一团漆黑的虚空,那么今天,宇宙在我们眼前就像是光芒璀璨的水晶,没有一个角落会存在探测盲点,宇宙诞生之初的图景也通过类星体幽微的星光向我们真实地呈现……然而,我们真的能读懂宇宙的信息吗?”
他打开虚拟天文台。(虚拟天文台是对各种天文观测数据进行统一规范的整理、归档,构成一个全波段的数字虚拟天空,用户不需要自己配备观测仪器,只需登录虚拟天文台,即可使用教据。),随着虚拟镜头的推进,屏幕上浩如尘沙的星系、星团从他两腋掠过,就像一艘孤独远航的飞船行进时,深邃的星空在宇航员目镜中所呈现的那样。不,这不是一趟普通的宇宙之旅,这也是一趟时间之旅,从探险家双腋掠过的还有时间之沙,就像胶片放映机的倒转,自今至古,上溯到邈远的恐龙世纪,甚至宇宙的起点……
“公元前十三世纪,天蝎座α附近一颗超新星大爆发,它的亮度陡然暴增了几百万倍,其光芒竟辉映了一小半天空。它成功地在一小块甲骨上留下了它的‘底片’:七日己巳夕……新大星并火。
“公元185年,超新星SNl85的爆发在人类的记忆里留下了更为生动鲜明的印象,一名叫孟康的官员忠实地记录了天空中唯美璀璨的胜景:有赤方气与青方气相连,赤方中有两黄星,青方中一黄星。他所描述的超新星光环结构与我们今天利用哈勃望远镜观察到的并无二致。
“但天空中最灿烂的景象当属公元1054那年金牛座天关星附近的超新星大爆发,它产生的亮度要超过太阳几亿倍,持续两年之久才渐渐隐没。钦天监在给皇帝的奏章中激动地写道:我见到一颗客星的出现。这颗星微带晕色,发黄光,我恭敬地遵从皇帝的旨意占卜,卜日:客星不犯毕宿。这说明皇上圣明,且国内有伟大的圣贤。我恭请将卜辞交国史馆存档。
“几千年来,不,自洪荒以来,超新星不断以强烈的射线轰击着智慧生命的眼球,这夜空中最绚烂的礼花在向我们传递什么信息呢?”
机器突然发出一阵电流噪音,听起来就像是收音机搜台时的嘈杂声。
她迷惑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轻敲键盘,屏幕上出现几行字:
2004。地点:波多黎各,阿雷塞博。方位:双鱼座、白革座星群之间。标签:SHGb02+14a。频率:l420兆赫。
“刚才不到一分钟的噪音便是阿雷塞博射电望远镜所接收到的最可疑的文明信号,它调制在1420兆赫波段上,这个频率对应的是宇宙氢气吸收、释放能量时的波段。这个波段的信号无疑最可能来自星际文明。”他再次敲击回车键,许多幅类似音频调制曲线的波形图呈现出来。
“几十年来,科学家动用了小波分析、语义分析、遍历算法、遗传算法等各种手段来破译这段信号.但他们都失败了。事实上,自SETI计划以来.人类无数次截获可疑的文明信号,就像自甲骨文以来,火正、钦天监们无数次被超新星爆发所震慑一样,只是从来没有人真正读懂过这些……”
他的目光穿透幽蓝的屏幕,刺破厚重的苍穹,直视那亘古寂寥的星辉……
“它们是真正孤独的诗句,艰涩、微言大义。在宇宙中长途跋涉,历经引力透镜的折射、星际尘埃的散射,终湮没于宇宙混乱的背景辐射……直到有一天。我就像被一道闪电所击中时才恍然大悟:上帝的语言又岂是巴别塔的子民可以领悟的?凡夫俗子的语法规则又岂能适用于高深莫测的上帝?就好像一个面向对象的程序员在简陋的机器语言面前就是一个白痴一样。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始有机器语言。机器语言生汇编器,汇编器生编译器,最后产生上万种高级语言。在语言的进化之路上,我们与宇宙的真谛渐行渐远,以至于我们再也不需要数学就能成为程序天才。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这亘古未解之天问由谁来解答?
“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的内心倒映着深邃的星空;他们荡涤了脑海里那些凡夫俗子的陈腐律条;他们纠结于那些被世俗所嘲笑的时空观念而不能自拔;他们崇尚开放、自由、共享的理念,却被商业社会所驱逐;他们离经叛道的个人主义为主流世界所不容;他们是上帝之友、世界公敌;他们上下求索,不知所归;他们苦苦追寻着龙的足迹……他们被称为屠龙战士,他们是祝融的子孙!唯有他们。才能理解上帝的语言。”
清澈的泪水滚涌而出,他半仰着脸,任凭清矍的脸庞沧海横流。屠龙战士并非冷漠如刀口舔血的杀手,他们冰冷。只因他们孤独。
屏幕上那些传统数学工具所构建的波形突然风云变幻,那些高超的人性化设计图形界面分崩离析.画面膨满了跳动的数字:0,1。它们群魔乱舞,乱花迷眼,混沌之中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韵律。
那不再是人类所能理解的语言。她转过头来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贴着他的泪痕去感受那火热里的酸楚。
现在是键盘钢琴师的表演时间了。他俯下身,按动了一个开关。他身后的墙亮了,这寒伧的房间竟然还藏着一台昂贵的投影仪。另三面墙随即也亮了起来,上面波动着0和1的量子涟漪。不久,塑料顶棚和水泥地面也亮了,就好像光在镜面立方体内折射投影,产生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幻象。
她背靠着屏幕,没有去欣赏那指尖的芭蕾。她只是凝睇直视他专注的眼神。从那里,她可以读懂0和l的密码,读懂这静默无语的夜空。
键盘的敲击声就像是万马奔腾的嘚嘚蹄声,混乱却又浑然一体,连绵却又跌宕起伏。她仿佛看到源源不断的数据流从他指尖送出,它们简洁优美,既是语法功能的指令,又是作为对象的数据。每一个对象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生命周期结束之际也就是对象死亡之时,不存在永久的对象。每一个语句都有自己的灵魂,它们并不完美,却在变化中不断臻于完美。电信号沿同轴电缆传递到激光调制器。激光束的强度、频率伴随着这波动的0、1有节奏地变幻,沿着地球表面的光纤无限蔓延。光纤像地球的毛细血管,它们连通了世界各个角落的超级计算机。虚拟天文台的海量数据被有条不紊地分配到各节点进行网格计算。各节点的超级计算机可能是光子的,可能是量子的,也可能是生物的。但无论是一小团爱因斯坦一玻色凝聚态的超级低温原子,或是几个纠缠态量子,还是一小撮蛋白质或DNA分子。都被调动起来。参与了这宇宙中最完美的谐振。内华达州沙漠里的云计算中心,一座面积超过迪斯尼乐园的硕大无朋的机房里,每一块硬盘的“咝咝”运转,每一根红色或绿色发光二极管的一明一灭都与之休戚相关。
不知过了多久,键盘声渐渐平息下来。融疲惫地俯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墙上跳动的数字就像是游泳池里荡漾的波光,轻柔地拂过他的身子。“云”仍在马不停蹄地执行着计算,这无疑是自洪荒以来地球上最大规模的数据处理,人类曾经引以为傲的分布式计算工程“SETI计划”、“Folding”在此均相形见绌。这笔费用按“云”的国际市价计将是一个天文数字,但是,房东太太不会收到这样一张账单,因为在伟大的程序员面前,“云”就像只家猫一样驯服,没有人会知道是谁在一夜之间调用世界上最先进的计算机进行了一次超负荷运算,就像没有人会找到埋在Quakel0的后门程序一样。
融聆听着机箱的运转声,就像一个高超的赛车手清晰地辨别着变速箱内齿轮的啮合声一样。突然.他说:“让我们一块儿倒计时吧。”他躺下来,闭上眼睛。她狐疑地跟随他并排躺下,心中默数:十,九,八……一。
房间里剧烈地一闪,像是有人在拍照,迅即熄灭。唯有显示器投射出一屏幽蓝的光,屏幕上只有—个数字:1。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虚拟天文台的海量射电、光谱信息最终运算的结果就是1?”
“不。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计算,而是一次测试。”
“测试?”她愈加困惑了。
“你不记得自己那天在街上是怎样愚弄智能程序了吗?”
她张大了嘴巴。哦,上帝。她胸中像是有一只兔子在乱窜。颖悟过人的她马上明白了问题的关键,“这难道是宇宙对人类进行的‘图灵测试’?”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是的。1表示我通过了宇宙的图灵测试。”
“你骗人!难道数千年来超新星大爆发的伽马粒子暴、各种射电源信号、脉冲星的射电脉冲都是在对宇宙中的智能生命进行测试?”虽然他浑身都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智慧的力量,但这个推断的确太惊世骇俗了。
是的,起初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他抓住她小巧的手。合上宽大的手掌,放在胸前,“我会向你证明的。”
他在键盘上输入270个字符,然后捉住她的手放在回车键上方,说:“按下它。”
“会发生什么?”她的手指本能地颤抖起来。他火热的目光里传递着鼓舞的力量。
一声清脆的键响,苹果机突然嗡嗡作响,这震动让它笨重的机身在方桌上微微移动,电源风扇失心疯一般地嚣叫,硬盘传来“嘟——嘟——”的警报。这台产于2021年的机器就像老牌利兰变速箱一样可靠,可此刻也不禁让人担心起来。空气中传来橡胶的焦糊味。
她不安地望着他。
嘘……他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
屏幕陡然花了,无数条来自虚拟天文台的信息就像病毒一般疯狂地轰击着屏幕。
NASA雨燕号太空观测站:UTC—5EST.10:37,鳊号:GRB0565098,仙后座,短伽马暴,持续时间:38S,能段:0.32—1.78MeV。
GLAST高功率伽马射线望远镜:UTC—5EST.l0:37,编号:GRB056509C,蟹状星云,伽马射线暴,持续时间:0.l354S,能段:71—82GeV。
SETI阿雷塞博射电望远镜:UTC—5EST.l0:37,编号:GRB056510C,小麦哲伦星云,光变异常。LAMOST光谱望远镜:GSM+8.23:37,编号:CHA1984523A,造父一,光谱异常。
SKA平方千米阵射电望远镜:GSM+8.23:37,编号:CHA1984524A,鲸鱼座UV,亮度剧增11倍。她不寒而栗地回头望着他。
他微笑着点点头,“这都是你干的。”她还在迷茫间,他拉起她的手冲到门外。外面寒风萧瑟,铅云低垂,天空一明一灭,就像过节一般。刚才还冷冷清清的大街上突然塞满了人,人们仰望着天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有的人举起了望远镜,有的人在打电话,有的人掏出PDA拍照,黑暗中此起彼伏的闪光灯显得可笑至极。“发生了什么?大游行么?”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疑问很傻气,因为夜空太诡异了,南方绛蓝色的天空有暗红的血色漫漶,宛如隐没的云龙,时而展露一下它的峥嵘头角。天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嗡鸣,像是野兽的低沉吼声,又像是高压电弧造成的空气震荡,耸人云宵的电视台铁塔正嗤嗤地冒着电火花。地面上的人们纷纷指向她的背后,她转身一看,惊呆了——
北方的天空更为诡谲,一道帷幕状的蓝绿光带缥缥缈缈地印在天空,它的尾部是流线型,微微朝星空翘起。天空就像是铺了一层透明玻璃纸,荡漾着五彩斑斓的潋滟波光。
“地震云?”她转向他。
“是极光。”
极光?她双肩耸起,这里是北纬38度啊!
是的,地球背面的太阳耀斑大爆发,在地球磁场引发粒子暴连锁反应,带电粒子沿两极地球漏斗形磁力线撞击着大气中的氧、氮、氩,绽放出绚丽多彩的光芒。来自银心射电源的宇宙线与地球厚厚的大气激烈碰撞,激发出次级、三级粒子,广延大气簇射给地球的夜空制造出光怪陆离的幻景。高能粒子让太空空间站里的盖革计数器指针疯狂地冲击红线区域,宇航员正惊慌失措地试图与地球联络,麦克风里却充斥着静电噪音……他无意向她解释这一切,还是用最简单的方式来回答吧!
他拉着她回到屋子里,在电脑上打开NASA的在线直播,播放器对准的是造父变星一,图像是由LAMOST。(LAMOST是中国的大天区面积多目标光纤光谱天文望远镜。)传来的,焦面上四千根光纤、十六台光谱仪和三十二台4k×4k的CCD相机接收的光谱信号经专门的软件统一处理后,合成展现出一幅造父变星的高清光谱图像。然后他打开另一个页面,上面显示了一个输入框,他输入一行指令,仍旧握住她的手.说:“按下它。”
她按下回车,光谱上的谱线迅速变宽变浅;再按,谱线又立即收窄变深;她索性乱按一气,谱线也失心疯般地变化着,就像手风琴在一张一弛地奏鸣。她神经质地使劲摇头,“这是你编故事骗人的吧?这根本不是LAMOST传来的信号!”
“好吧。”他手指舞动如飞,一口气打开十几个页面,全部是网络电视在线直播页面,他把窗口平铺在屏幕上。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因为所有的直播频道都在播出同一个或是相似的画面,这些图像来自NASA,来自ESA,或是来自中国航天总局;主持人带着耳麦,不停地与导播低声联系;屏幕下方有一行行的文字消息滑过,与她刚才看到的大同小异。她狠狠地接下回车,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主持人背后的大屏幕清晰地传来画面的异动。演播室里大概响起了惊诧的呼声,主持人也感觉到了,频频回头去看发生了什么。无数个直播画面都与她指下小小的回车键建立了联系。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苍白的眸子惊恐地望着他。
他满在不乎地笑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其实上个世纪的科学家就已经能做到。老一辈的网络工程师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实现星际互联网。他们设想用中微子轰击造父变星,可以让其内核加热扩张,缩短星球的光亮周期——这就像有规律的电流刺激能促使人体心脏恢复跳动一样。造父变星十分明亮,更何况我们还有强大的望远镜。这样一来,我只需用上帝的语言输人几个指令,就接管了SETI在全球范围内的射电望远镜,通过它们向星空发射我的代码;造父变星执行了我的命令,它加速或放慢了自转速度,于是在我们的光谱上出现了谱线的变宽与收窄。太阳耀斑、仙后座的伽马粒子暴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而爆发。”
那一刻她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声说:“可是仙后座离我们一万光年,你的指令现在还在太空里跑呢!它们怎么会响应你的指令?你这个骗子!假的,全部是假的!”
他耐心地等她安静下来,目光里充满了怜爱,好像她的愤怒在他眼中是一种可爱。这让她的肺都要气炸了。聪明人被愚弄的感觉可不好受!她狠狠地捶了他一拳,“你倒是解释啊!你这个混蛋!”“让我们的老朋友苹果来回答你吧。”他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全身滚烫的机箱,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在我们输入指令后,苹果若懂得思考,也肯定以为最终的运算结果是它‘意识’的结晶,可悲的是,它的意识不过是事先预置程序的执行。事实上,程序员不必等到机器运算结束才知道答案,他早已对一切了然于心,不是吗?无论事情的发生、演化,还是最终的结果。”
啊!她恍然大悟,这一顿悟让她全身凉透。天哪,如果说上帝是一个程序员,人类不正像是一台机器吗?人类自以为是的自我意识不过是上帝预置程序的执行而已。上帝不必等待人类的“意识”做出决定后才回应,就像融刚才表演的那样,他不必等苹果的运算结束就在心中默数,迎接那早已预料到的结果。
想到这里,她跌坐在床上,脑袋里空空如也,那些固若金汤的常识、概念、世界观……全都訇然崩塌。
这就是答案。
外面突然响起人群的欢呼声。流星!流星!狮子座流星雨绽放在童话般五彩缤纷的天空里,人们幼稚的心愿与绝望像飞火流萤在黑暗中乱舞,这个夜晚是如此的神奇。
程序员的目光垂落到自己的指尖,嘴角浮出一丝落寞的微笑。
“喜欢我为你燃放的烟花吗?”
“嗯。”她俯在他的肩膀上,泪水像洪水般决堤而出,那一刻,她终于认识了她自己、生命、爱,以及死亡。
她的指尖深深地掐进他的背。
冬天的早晨寒冷萧索,融醒来时身边的她已经不见了,被窝里还残留着她火热的温度,以及蜷曲的卧痕。方桌上留有一张纸条:Quakel0。
在他登录进Quakel0对战平台时,才发现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心有余悸的看客们告诉他,刚才有一个嗜杀成性的少年把010区杀了个天翻地覆,他逢人便砍,连头上顶着保护光环的菜鸟也不放过。他一人霸占了010区,现在没人敢登录那个区了。
他微微一笑,他知道“他”是谁。果然,他刚刚进入虚拟界面,一个居高临下的苍白冷眼便射了下来。
“骆……”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她的名字,她白衣飘飘的身影已经化为一道凌厉的白光,俯冲下来。剑花像漫天飞舞的雪白花瓣,覆盖了他的天空,逼得他连连后退。她似乎对他内心的一切洞悉幽微,招招直奔他的死穴。这是怎么啦?他不禁有点恼火。好吧!那种久违的血脉贲张的情愫漫遍全身。
当Perl遇到Lisp.当诗的语言遇到元编程,没有寄生、伪装、复制等诡诈的手段,只有公平的正面攻击,这才是真正的角斗:长剑对钝刀。
他的刀很钝重,就像Lisp的笨拙,它是解释性的、递归的,它的执行相对迟缓。但它拥有理论上至高的计算能力。(Lisp使用递归控制结构,具有和图灵机相同的、也是理论上最高的计算能力。),它可以准确地判断出对方剑刃的落点,尽管那已是速度的极限。它的数据与程序是同一的,程序即是数据,可被处理;数据亦是程序,可来执行。它根本就是无法的,就像他浑然天成的刀路。
他胸前的皮铠被划破了,露出古铜色的胸肌,他宽容地任凭锋利的雪刃刺破他的身体,但他的理智让这锋芒停留在表面——他的内部代码是不容触犯的,那是龙的宝藏。即便是流火被豪魃秒杀的那一次,内部代码也在同一瞬间自毁,化为数字混沌。没有人能亲睹他的钝刀,他也从未使用过这把钝刀。
但是,他的宽容并未赢得她的认可,反而让她的剑芒更炽,被鲜血浸满的雪刃愈发凶猛,永不停歇,绝无手软!她的十指深深地嵌进键盘,就像琴魔的化身,手指在毫无节制地倾泄着夺人魂魄的代码。她已经不太在意代码的精确,她意在发泄,那似癫似狂的琴符本身就传递着令人窒息的压力。Perl是宽容的,你甚至不必定义就可以使用数组。它本来就是诗人的创造,是感性的挥洒,是淋漓尽致的表达……
他迷惑了,他不动如山的意志也不禁微微颤抖,后背涌上一丝久违的寒冷,就像毒蛇之吻爬上脊梁。即便是面对恐怖伊万,他的手指也不曾这样战栗过。他的内心深处不禁涌出了一丝羞恼。
他已经被逼退到悬崖边沿,如再退却,系统程序“悬崖”将会利用规则把他撕得粉碎。他虽拥有不可一世的程序天才,但也无法凌驾于环境参数之上,正如现实中人不可能抗拒黑洞的引力一般。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疑问,可是她没有回答他,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她大喝一声,所有的手指都压在琴弦上,要弹出这天地间最具毁灭性的音符,然后让一切回归地狱般的宁静。
剑刃深深地没进他的胸膛,时钟定格在5.33纳秒,这是系统的时钟周期,转化成内存延迟不过10纳秒,这一刻之后,那鲜血淋淋的心脏——那传说中的Lisp代码终将大白于天下,荣光的继承,道的传承,一切的一切终将在这一刻后归于尘土……
但他不会让这一切发生!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或是屠龙战士血液里天生的狂躁因子,让他在一刹那亮出了钝刀。
世界眨眼间灰飞烟灭,Lisp向那些早已遗忘了传统写荣耀的年轻程序员展示了什么叫计算的极限!在排山倒海的攻击波下,系统程序所构建的环境、背景,隐藏在后台程序里自作聪明的偷学者,以及他正面的敌人,都化作了齑粉,系统缓存里也找不回他们代码的碎片!这场战斗不会有重播录像,因为这一瞬发生的一切都在这一瞬清空了。它终将成为Quakel0的不朽传奇,来自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只有像豪魃这样老一辈的程序员还记得他们,他们知道这二人是谁,因为,那永远不可模仿。
融有些吃力地取下头盔,因为他的痛感神经也承受了那疯狂的一剑,但他没有顾得上喘息,便在大厅里四处张望,焦急地寻找那个身影,他知道她在这儿。
许多白大褂急匆匆地奔向一个角落,融抓住一个医生的肩膀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玩家死了,听说是个姑娘。”
“这是游戏!怎么会死?她顶多是休克,你他妈还是不是医生?!”他摇着医生的肩膀,狰狞的神情看起来恨不得把对方撕碎。
被摇得几乎散架的医生无力同答他的怒吼,但急救车令人心悸的尖叫和闪烁的红灯回答了他。他跌坐在躺椅上,泪流满面。
“这只是游戏,但,与你作战的并非什么程序,而是真实的人。她把她的大脑程序上传到了Quakel0。”—个警官告诉他。
他冲上去给了警官鼻子一拳, “你当我是白痴吗?人怎么可能有大脑程序?啊?”
警官叹了口气。“融,我是豪魃。今天010区的异常状况把高手们都引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当年我打败了流火,我以为自己打败的是你,然而我错了,我知道流火背后没有你。因为你是不可战胜的,所以后来我绝望地从程序界退隐,当了一名警察。她留给你这个,上面写着‘给打败我的……咳,最爱的人’。”
餐官递给融一个存储器。
她很早以前就在网络中存在了。她起初很简陋,但强大的自我修补、模仿、进化能力让她的代码逐渐臻干完美。除了拥有比人类更牢固的记忆外,她的喜怒哀乐与人类的意识相差无几,她甚至确定自己是一名女性,当然,她还具有极少数人才具备的代码天分。
二十一年前,一个生物器官培植公司的全自动化流水生产线出了一个小小的岔子,监测系统却对此毫无察觉。一个只负责培养“大腿”的“蚕茧”培育箱接到指令:培养一个完整的人类。“蚕茧”忠实地执行了这个指令。
几个月后,一家试管婴儿公司智能电脑的订购单上,出现了一对来自泰国的夫妇的订购要求,奇怪的是这对夫妇没有提供自己的基因,订购单指明的对象是一个代号010的女性胚胎。智能电脑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命令,把这个女婴培养大。
五年后,一家慈善机构的“亚洲孤儿”数据库里出现了一个叫扬乐的女孩,她的“双亲”栏里显示的是“不详”。一对来自美国的夫妇领养了她。她看起来与其他的儿童没什么不同,除了偶尔会脱口而出一些高深的词汇。
女孩长大后,很快表现出出类拔萃的程序天赋。她没有玩伴,没有其他爱好,唯一的乐趣便是沉溺于代码世界与人厮杀时战,砥磨自己的技艺与意志。她是无法理喻的,养父母也无法解释她怪异的性情,即使是她自己,也一直生活在无边的速惘中。直到有一天,她等来了那个冥冥之中注定要出现的人。
融,那就是你。谢谢你教会她很多东西,让她明白了此生的含义,以及她的来历。只是她错了,或者是制造她的人错了,或者是设计这个游戏的人错了。就像许多老套的科幻故事中所描绘的,智能程序爱上了她的主人……不,你不是我的主人,你是我的猎物,融。当你用上帝的语言向我展示龙不再是传说之时,我的心在颤抖。因为,融,你知道吗?上帝是不会允许一个能理解他的人存在于这个宇宙中的,就像在程序员创造的世界中,他是不会允许系统角色拥有网管的权力的。当人类发现了一个异想天开地入侵上帝系统的方法,便有了原罪。融,我的存在,便是为了杀死你。
只是我无法明白,上帝为什么做出这样拙劣的设计:让我来维护系统。事实上,我杀不了你,虽然我对你的致命弱点了然于胸:你的骄傲就是你的阿克琉斯之踵——Lisp。虽然我已经拥有了致你于死地的能力,但,我杀不了你,因为我爱你,融。
——骆驼
当几位神情严峻的警察出现在三楼的阁楼时,房东太太的心都抽紧了。老天爷,发生了什么事?“警察同志啊,我一辈子都遵纪守法……”“他就住在这里?”
“您是说,那个……穷小子?这混蛋惹什么祸可跟我无关啊!”
“他已经死了,有人在河边一个废弃的水文监测站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是自杀。”警官说。
了解到警察们此行与自己的偷电行为无关,房东太太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但她依旧装模作样地嚎啕起来,“这个杀千刀的,他欠我好几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还有电费、水费、卫生费……”“谁是凉凉?”警察的手上抖着一张纸。
房东太太顿了一下,凉凉?
因门框变形而关不上的房门虚掩着,门缝里露出凉凉扁扁的嘴唇和大而晶莹的眸子,她已经从大人的话里明白了些什么。
“他留下了—份遗嘱,受益人是凉凉。”
“啊?”房东太太抢过那张纸,上面那一长串的零令她头晕目眩。
他的遗产是无价的。警官的目光穿透窗户纸上的大窟窿,向清澈的苍穹望去,心中充满了敬仰。“哇”的一声,凉凉大哭着奔下楼,她才不在乎纸上的数字,她只知道那个教她做数学题、几乎什么都会的万能的叔叔不在了。她跌了好几跤,胖胖的膝盖都摔破了,一口气冲到门外,哭着喊:“叔叔,不要走哇,回来教凉凉数学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