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tle: 读诗的八个夜晚 layout: default tags: [诗的八堂课,读诗] pinned: false
读《诗的八堂课》的情景不难忘,地铁中、餐馆中、公园中、宿舍中……难忘的是我重读这本书的八个夜晚,一天重读一堂课,一天写下一节笔记,房间中、台灯下、纸笔旁、电脑前……开启诗歌的曼妙之旅。
博是博彩,弈是下棋。任何创作都不能避免这个议题:灵感重要还是技艺重要?
博弈的典型例子是李白和杜甫。你们常以为李白是典型的灵感型选手,但天才如他,除去斗酒诗百篇,也曾前后三拟《文选》,「常横经籍书,制作不倦」,可见铁杵磨成针的传说,只要告诉我们灵感是如何炼成的。
大时间也告诉我们,李白传人千载寥寥,杜甫学生不绝屡屡。省去仅依靠灵感之幻想罢,如果诗囊没有小纸条,你喝再多的酒,也不能吐出好诗来,踏踏实实向杜甫学习才是正事。
正如艾特略在《批评的功能》说:「一个作家在创作中的一大部分劳动可能是批评活动;是筛滤,组合,构建,抹擦,校正,检验」。瓦雷里也在《诗学第一课》:「一部作品是长久用心的成果,它包含了大量的尝试、反复、删减和选择。」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博弈并济。
将灵感当作是渐悟累积的顿悟。研磨每个字必过于痛苦,畅快的是必定要经历过火花一般哔哔啪啪的灵感燃烧才有创作的乐趣。工于算法心智人生太累,不堪重负,常态应该是自主心智在前,创作的乐趣应该是「上帝无偿地赠给我们第一句,而我们必须自己来写第二句」。
加西亚 · 马尔克斯说:「我认为,灵感既不是一种才能,也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作家坚忍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为他们所努力要表达的主题作出的一种和解。」
为什么中国人喜欢用品味形容审美水平?是用味觉,而不是视觉、嗅觉、触觉、听觉……
答案是味觉比其他感觉更主观私密,发生在身体更加幽暗的地带,身体性或物质性最强,且带有欲望的气息,记忆更悠长绵绵,可细细描述。
视觉太平,你能看见,别人一经指点也能看见,护城河没有了,自己优势顿无;嗅觉太浅,不能持久,记忆稍瞬即逝,闻一口不够,还要闻一口,姿态不优雅;触觉太硬,仅留在皮肤表层,不能渗入神经,如盲人摸象,始终不得法;听觉太短,左耳进,右耳出,过了脑子,不进脑子,非得浸淫其中方知奥秘。
而我们品尝美味,往往是全方位调动眼、耳、鼻、舌、身、意,绝不仅仅是酸、甜、苦、辣、咸、淡那么简单。从这个意义上说,味觉的感受与体验过程,差不多等于整体性结构我们的世界。
所以,就有品诗,就有品味、趣味、意味、韵味、情味等词语,全部都落在「味」觉上。
前阵子去爬山,到了山顶上,一伙听出我是广东人,要我讲几句广东话,在卖弄完之后,我说广东话是最接近唐代的官话,所以读唐诗特别押韵。朋友说那你举个例子,我愣着想,硬是是没想出来。
现在我就会翻出这一句来: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用普通话读这句诗七上八落,甚至还觉得有点拗口,但如果用粤语来读,尤其爽口,就像弹钢琴一样,灯邓凳灯邓,灯灯邓邓邓,这个旋律一旦记住,这句诗脱口而出,根本不用记。
作者江弱水这样说这句诗的有趣:「这一连串重浊的声音沉雄有力,真能让人听到那强劲有力的风声,和那引满而发的弓声。在现在汉语普通话里你根本听不到这样的效果。我当即就想,王维这首诗假如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标准念出来,是打不到什么猎物的。」
好诗人能发出好声音,如果声音不对,别人自然不能发现这诗的好。
如果文本比作身体,那么诗歌就是肌理,方寸之间,血肉成体,筋骨相连,肥瘦可见。
这样说,其实还把肌理给道浅了。
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但要明白字的意义,更要明白字的声音、颜色、温度、嗅味、温度,能用肉体去感觉和领悟。字的意义是肤浅的——就像「肤浅」的字面意思皮肤上层薄薄的皮,更让字的功用最大化地显示出来,就要动用诗人对字的处理运用。
「肌理不是一种技巧,不是文字上的修炼,而是字眼与诗境的谐和,是诗的内涵的肉体化身」,到了如此高的境界,一首诗歌若是到了可用来样例分析其肌理的妙处,那必定是好诗了。
肌理如人,有润有柴,有丰致有骨感。唐诗丰致氤氲,宋诗骨感锤炼。譬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与「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一直一折,一快一慢,人与人之不同,便从这肌理就能分清了。
诗起源于抒情与叙事,但不止情与物,诗还可以思。思是抽象的,诗是具象,但诗如何表达思?
办法是用「客观对应物」,目的是要感觉思想就想感觉一朵玫瑰花的香味一样。「客观对应物」看似高深,但卑之无甚高论,「表现情感的唯一艺术方式,失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找一组事物、一种情景和一串事件,诉诸情感经验的外在的东西一旦出现,特定的情感就会立刻被呼唤出来。
作者江弱水特别欣赏诗人张枣,便引用了张枣谈论诗与思,主观与客观的访谈:「我特别想写出一种非常感官,又非常沉思的诗。沉思而不枯燥,真的就像苹果的汁,带着它的死亡和想法一样,但它又永远是个苹果。」
苹果还是苹果,却能带着想法,诗才能做得。
既然诗能思,何不再进一步,升到哲学层面去?发明了「客观对应物」的艾特略说:「诗人不一定要对哲学或者其他学科投入兴趣。我们只能说,在我们今天的文化体系力,诗人们写的诗肯定费解。由于我们的文明变得极其多样和复杂,作用于诗人精细的感受力上,也产生了多样和复杂的结果。诗人必须变得越来越全面,越来越隐曲,越来越间接,以图挤迫语言,必要时搅乱语言,去就他的意思。」
《诗的八堂课》这本书,有七堂课是在现实课堂上讲的,唯有情色没有。作者江弱水的理由是「不宜」,但他在书中说「诗的情色无可厚非,而且也刮目相看」,我猜想理由大概是课堂的片言只语容易引发误解,不如写下来,有理有据,避免断章取义。
为什么说情色而不说爱情?江弱水的理由是讲爱情的诗歌多得去了,说说情色还比较有趣,所以情色这堂课就出来了,如果没有这一堂课,我大概也不会知道原来历史那么大诗人是写过那么多情色好诗呀。
诗可以发思,去到空中花园,诗亦可发情,落到现实大地。情色重要,因为我们最贴近现实的就是肉身。
《诗经》是情色之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楚辞》才是情色之祖。你只知道现在的人们打游戏喜欢放大招,但屈原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放过《大招》,而且这《大招》还是情色大招。例如「丰肉微骨,调以娱只」、「小腰秀颈,若鲜卑之」。
曹植看过十分喜欢,抄过去他的《洛神赋》里面去: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情色诗歌,曹植写过,一众诗人也写过,陶渊明的《闲情赋》、张衡的《定情赋》、蔡邕的《静情赋》、陈琳的《止情赋》、王粲的《闲邪赋》……
情色诗,诗是文本,情色是本体,「无论是怎样荡漾动魄的文本,都够不着一个活色生香的真身,因为我们不能不用文字将它切割成碎片。」难怪艾柯说「我觉得比起描写做爱,我还是更愿意做爱。」
人生在世,不说几句情话,不写几句情诗,也难为人了。
大概是余光中的乡愁太出名了,江弱水在书中极力少提,如果我是江弱水,大概也会这么干,但如果你听罗大佑唱的余光中《乡愁四韵》,那一种氤氲朦胧遥远孤寂的感觉一下子从耳边袭来,大概也会浮起对故乡饭粒的思念。
很多诗人是乡愁驱动的,因为这种情绪与人植根在土地乡土上,一旦是人就会有这种情感,尤其是现在,故乡的年轻人离开生活十几二十年的乡土出去城市,去到城市赞美城市。只有在某个盛大的节目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心中才会出现万里、天涯、斜日、柔肠等词语,治愈内心的创伤。
前阵子看一部纪录片《我的诗篇》,一边说农民工诗人在城市奋斗,一边说他们回家寻根,我们在城市写乡愁,在家中依然写乡愁。
「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唯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二得到准备。守护那达乎极乐的有所隐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护之际吧这个神秘展开出来,这乃是返乡的忧心。」
诗人在乡愁与其他身份有天然优势,一说到乡愁,我们总想到诗人,这是诗人的使命,负责用言语引领还乡人的使命。诗人无用,这便是无用之用。
写这篇文章,正在听张国荣的其隐退演唱会的《千千阙歌》,如果你看过《英雄本色》,会发现歌词分明就是一首乡愁诗:徐徐回望, 曾属于彼此的晚上。红红仍是你, 赠我的心中艳阳。如流傻泪, 祈望可体恤兼见谅。明晨离别你, 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多年前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天空是灰暗的,树叶是低垂的,风是停止的,我就只记得里面大概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知道死亡是生命的对立面,那也就没有什么可恐惧了。
死亡是所有的终结,对所有拥有的告别,居高临下,悲从中来,难免会像波斯王薛西斯那样「我想到了人生的短促,看这样的大军百年后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心里突然起了悲悯。」
有的人怕死是怕自己失去,而有的人怕死却是担心别人无法看到自己创造的美好。庄子说自己「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他连妻子死了都开口笑,你会以为他是赖活着吗?
笑骂由人,洒脱地做人。
中国人自古对死亡有通透的看法,死为哀,哀而美。
「能够感受悲哀的心灵是健康的,能够从悲哀中宣泄与净化的心灵是强壮的」。江弱水说初时不明白「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为什么那么喜气的一首诗,意就多哀了呢?后来他知道了,在音乐上,哀就是美。
如果你看过《权利的游戏》,再听《卡斯特梅的雨季》试试,悲伤在身后如箭袭来。这才是冰山一角,难怪众人如此爱这部小说与美剧,因为死亡的魅力。
无论你有没看过《权利的游戏》,不妨试着听一听这首《A Lannister Always Pays His Debts》:http://music.163.com/#/m/song?id=464508342
还有这一首《Winter Has Come》:http://music.163.com/#/m/song?id=464508354
此时,你再读「长夜将至,我从今开始守望,至死方休。我将不娶妻、不封地、不生子。我将不戴宝冠,不争荣宠。我将尽忠职守,生死於斯。我是黑暗中的利剑,长城中的守卫。我是抵御寒冷的烈燄,破晓时分的光线,唤醒死者的号角,守护王国的铁卫。我将生命与荣耀献给守夜人,今夜如此,夜夜皆然。」
眼前的死亡便是另一片景色。
诗之八夜,时时怀念。■